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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灵前钢铁志帐里鹡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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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国二十一年,岁在己卯。天色如铅,寒意刺骨,整座北平城仿佛都陷在一片无言的肃杀之中。往日车马不绝的什锦花园胡同吴宅,如今被铺天盖地的素白笼罩。高耸的素彩牌楼以白绸、素纱精心扎制,气势虽在,却只剩沉甸甸的哀戚。两幅巨幅白纸挽联在朔风中瑟瑟抖动,墨迹淋漓,书写着逝者一生的功业与未竟的憾恨。门檐下,所有灯笼都蒙上了白纱,垂下长长的白色流苏,在风中轻颤,像无声的眼泪。
    府门之内,素彩灵棚从庭院一路延伸至正厅,遮天蔽日。棚内悬挂的挽联、挽幛、花圈层层迭迭,密不透风。“勋业彪炳,英风宛在”、“国之干城,遽失栋梁”……字句间是对昔日将领的追认,也隐含着对当下时局的无声评判。松柏枝编就的花圈上,冰冷的白菊、白百合散发着幽香,与弥漫的纸钱烟火气混杂,凝结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
    正厅灵堂,哀荣极盛,却更显悲壮。
    一具巨大的金丝楠木棺椁停放在中央,棺体厚重,漆色沉黯,上面庄严地覆盖着一面北洋政府的五色旗。旗上,静静摆放着一柄上将指挥刀和一项军帽。这不仅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一种沉默却坚定的宣告,是对一个时代的最后致意。棺椁四周,堆砌着层层迭迭的白色鲜花,冰冷而肃穆。
    灵柩之前,高大的檀香木灵牌上,“孚威上将军  吴公镇岳之灵位”一行黑字,触目惊心。灵牌之后,巨幅戎装遗像高悬。相片中,吴镇岳目光如电,面容威严,身着北洋上将礼服,佩戴勋绶,与此刻棺中长眠的遗体,形成了尖锐而残酷的对比。儿臂粗的白色素烛在灵前长明不熄,火焰摇曳,映得遗像中的目光忽明忽暗,仿佛仍在凝视着这纷扰的灵堂。檀香的青烟袅袅萦绕,纠缠着弥漫的悲恸与无声的愤怒。
    灵柩左侧,长子吴道时身披粗麻重孝,身体挺得笔直,像一尊石雕,跪在蒲团之上。依照古礼,自灵堂正式设立至明日“大殓”之前,这整整三日,是孝子孝女必须长守灵前、恪尽礼数最艰苦的阶段。作为丧主,他必须承受这川流不息的吊唁。??他跪于灵枢东侧,而妹妹吴灼则跪于西侧。依照礼制,只要有吊唁宾客到来,无论身份高低,他们都必须叩首还礼。??吴家这样的门第,吊唁者络绎不绝,吴道时和吴灼需要不停地跪拜、叩首。
    吴道时的头深深低垂,脸颊的肌肉绷紧如铁石,下颌因死死咬合而显出凌厉的线条。脸色是一种近乎死灰的苍白,唯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透露出一种正以巨大毅力压抑的剧痛。每一次向吊唁者叩首还礼,动作都精准而僵硬,毫无生气。搭在膝上的双手,指节因极度用力而捏得惨白,手背青筋暴起,??这持续的跪拜不仅是对体力的极致消耗,更是对意志的巨大考验,既是孝心的体现,亦是做给外界看的、关乎家族声望的无声宣告。唯有在他偶尔抬头谢礼的瞬间,人们才能窥见那双低垂的眼眸——眼底是一片骇人的血红,布满了狰狞的血丝,瞳孔缩紧,如同被困的野兽,淬了冰的恨意与杀意在深处剧烈翻滚,却又被更强大的意志死死封住。汗水沿他鬓角滑落,滴在粗麻孝服上,瞬间被冰冷的空气凝住。他是军统站长,他不能失态,更不能在敌人面前露出一丝破绽,这极致的隐忍,本身就是最极致的煎熬。
    吊唁的队伍络绎不绝,构成了一幅龙蛇混杂的北平缩影。
    鬓发斑白的北洋旧部们,步履蹒跚,扑倒在灵前,老泪纵横,捶胸顿足地哭喊着“大帅!”“玉帅!”,悲声凄切。身着灰色军装的29军军官,神情肃穆,敬以标准的军礼,代表着华北抗日力量无声的致敬与默契。北平市政府的官员、警备司令部的将领,队列而来,鞠躬如仪,表情官方而凝重。
    贝满女中的校长、师长们亦前来致哀。顾兰因的目光在灵堂中快速扫过,落在跪伏于地的吴灼身上时,流露出深切的担忧。林婉清等少数相熟的同学跟随其后,脸上写满了惊恐与悲伤。
    然而,最令人窒息的,是那些身着西装或日本军服的身影。华北驻屯军的代表、特务机关的要员、伪华北临时政府的高官,他们“庄重”地献上巨大的花圈,鞠躬幅度标准,说着言不由衷的悼词。他们的出现,如同在一片素白中投入浓重的黑影,带来的不是哀思,而是无形的威压与赤裸的挑衅。每当他们到来,灵堂的空气便骤然凝固,仿佛连烛火都为之一滞。在这府邸内外,看似普通的仆役、帮闲中,散布着军统北平站的特工。他们目光锐利,警惕地监视着一切,尤其是日方人员的一举一动,他们是吴道时布下的无声防线,将这场葬礼的紧张氛围推至顶点。
    灵堂右侧的白色孝帷之后,是女眷的天地。悲恸的哭声主要从这里传出。夫人张佩如身穿最重的“斩衰”孝服,瘫坐在主位,形容枯槁,眼泪似乎已经流干,只是无声地、反复地捻动着手中的佛珠,嘴唇不住地哆嗦。小树跪在她下首,身体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每一次灵堂外传来日语的低语或皮靴踏地的声响,他的脊背都会瞬间绷紧。巨大的恐惧、丧父的剧痛、对兄长状态的担忧,以及对这虚伪悲恸场面的窒息感,几乎要将他幼小的灵魂撕裂。
    这场极尽哀荣的葬礼,早已超越了对一个逝者的告别。它是一个时代的葬礼,是各方势力角逐的舞台,是深仇滋生的温床。每一处素白,每一副面孔,每一次鞠躬,都在凛冽的寒风中,交织成一幅充满沉重铁幕与无声呐喊的画卷,预示着这个家族,乃至这座古城的命运,正不可逆转地滑向更深的渊薮。
    夜色如凝固的墨汁,将什锦花园十一号深深浸透。灵堂的白烛燃至尽头,烛泪堆积如丘,最后一丝火苗在灯芯上挣扎跳动,将熄未熄,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扭曲拉长,如同幢幢鬼魅。香烬冷,纸灰寒,唯有那具巨大的楠木棺椁在惨淡光影中散发着阴沉的木质气息,宣告着一个不可逆转的终结。
    吴灼跪在蒲团上,身体早已失去了知觉,仅凭一丝意志强撑。连续几日撕心裂肺的悲恸、面对吊唁宾客的强自镇定、加之彻夜守灵不眠不休,早已将她的心力熬干。寒意不是从外侵入,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与额头上异常的滚烫交织成冰火两重天的酷刑。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灵堂内的一切——父亲的棺椁、大哥的身影、四周摇曳的惨白帷幔——都开始扭曲、模糊,化作晃动的、不真切的虚影。
    她试图凝聚涣散的精神,但意识如同溃堤的洪水,不受控制地奔流远去。耳边是持续的嗡鸣,仿佛有无数声音在窃窃私语,又仿佛是一片死寂的真空。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一晃,想要稳住,却感觉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空,整个人像断了线的木偶,软软地向侧前方倒去,额头正对着冰冷坚硬的地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手臂迅如闪电般探出,温热宽厚的手掌稳稳地托住了她滚烫的额头,避免了重磕。
    掌心传来的灼人温度,与她冰凉纤细的手腕形成骇人的对比,让他心头猛地一揪。白日里冰封般的表情出现了一道清晰的裂痕,担忧与凝重倾泻而出。
    “灼灼?”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泄露出来的紧绷。
    吴灼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是大哥模糊而写满担忧的面容。她想开口说“没事”,喉咙却干涩灼痛,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然而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加剧了眩晕,她身体一软,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
    吴道时不再有丝毫犹豫。他手臂用力,顺势将妹妹打横抱起。她的身体轻得令人心惊,像一片羽毛,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那异常的高热透过厚重的孝服,灼烫着他的手臂,也灼烫着他的心。
    “陈旻!”他抱着吴灼,快步走出灵堂,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澈,“立刻去请保元堂的程老先生!要快!”
    陈旻撇了一眼大小姐昏迷不醒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应声,小跑着吩咐人备车去请大夫。
    吴道时抱着吴灼,径直走向她的闺房。丫鬟小翠早已闻讯赶来,手脚麻利地铺好床褥,点亮灯盏。
    闺房内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少女房间特有的馨香,与灵堂的死亡气息截然不同。吴道时将吴灼轻轻放在床上,小翠连忙替她除去沉重的孝服,盖上厚厚的锦被。
    即使在被褥中,吴灼依旧冷得瑟瑟发抖,牙关紧咬,脸色潮红,呼吸急促而微弱。她陷入了一种半昏迷的状态,眉头紧蹙,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偶尔会发出模糊的呓语。
    “爹……别去……冷……”
    “哥……小心……他们……”
    断断续续的词语,夹杂着压抑的哭泣般的抽噎,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守在床边的吴道时的心。他坐在床前的椅子上,身体挺直,目光紧紧锁在她痛苦的面容上。他伸出手,用指尖轻轻拭去她眼角渗出的、滚烫的泪珠,那动作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
    程老先生很快被请来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中医是吴家的故交,看到吴家的情形,也是连连叹息。他仔细地为吴灼诊脉,观舌苔,又询问了发病经过。
    “大小姐这是急痛攻心,邪寒入体,加上连日劳累,悲伤过度,导致心火亢盛,外邪内陷,引发了急症高热。”程老先生面色凝重,一边开着方子一边对吴道时说,“此症来势汹汹,若不能及时退热,恐会伤及心脉,甚是凶险。老夫先开一剂猛药,力求先退其热,再固其本。今夜尤为关键,需有人寸步不离,密切观察。”
    吴道时沉声道:“有劳程老。需要什么药材,尽管开口,我让人立刻去配。”
    程老先生写下药方,又叮嘱了煎药的火候和服用的方法,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去。
    药很快配了回来。小翠在小厨房里守着药罐,按医嘱,文火慢煎。浓重苦涩的药味渐渐弥漫开来,飘进闺房,与原本的馨香混合,形成一种奇特而令人心安的气息。
    煎好后,小翠小心翼翼地端着温热的药碗进来。吴道时接过药碗,用瓷勺轻轻搅动碗中深褐的药汁,试图散去一些烫意。随后,他舀起一勺,俯身,试图将药汁喂入吴灼口中。然而,吴灼牙关紧咬,唇齿纹丝不动,药汁顺着她的唇角悉数流下,染湿了素锦的枕巾。
    吴道时眉头微蹙,放下药勺,沉声道:“小翠,扶起小姐。”
    小翠连忙上前,用尽力气,小心翼翼地托着吴灼的肩膀,让她半靠在自己身上。吴道时再次尝试,一手轻轻捏住吴灼的两颊,试图迫使她牙关开启一丝缝隙。但即使是处于昏迷,吴灼的身体依然呈现出强烈的抗拒,药汁再次被阻挡在外,更多的药液泼洒出来,在她胸前的锦被上留下深色的污渍。
    “大少爷……这……喂不进去啊……”小翠看着毫无起色的主人,声音带上了哭腔。
    他没有再尝试,只是将药碗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房间里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吴道时的身影被烛光投射在墙壁上,拉得很长,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峦,压抑着汹涌的情绪。
    吴道时凝视着妹妹苍白而倔强的脸庞,“小翠,你先出去。”
    小翠迅疾点头,退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门。
    房间里只剩下兄妹二人。烛火跳动,将吴道时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他放下药碗,重新坐回床边。他凝视着妹妹片刻,然后端起药碗,自己先喝了一小口。苦涩的药汁在他口中蔓延,但他眉头都未曾皱一下。
    然后,他俯下身,靠近床边。这个动作使得他与吴灼的距离瞬间拉近到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她呼出的灼热气息拂过自己的下颌。一股混合着药味、少女体香和病中虚弱气息的暖流扑面而来,让他呼吸微微一窒。某种陌生的、属于男性本能的警觉在体内极细微地躁动了一下,但立刻被他用更强的意志力狠狠碾碎、压制。此刻,他仅仅是她的兄长,一个只想救她性命的人。
    他伸出左手,用手掌外侧和腕部,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稳定,轻轻托起吴灼的后颈,让她的头微微仰起。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却又控制着不至于弄疼她,轻轻捏开了她紧咬的牙关。
    然后,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唇覆上她干热的唇瓣,将口中温热的药汁,一点一点地渡了过去。
    他的动作生涩却异常坚定,温热的气息拂过吴灼的脸颊。
    他屏住呼吸,将含在口中的温热药汁,凭借舌尖细微的推动,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渡了过去。温热的气息在两人极近的唇齿间交织。
    起初,吴灼的喉头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有些微的药汁从嘴角溢出。吴道时极有耐心,用早已准备好的洁净绢帕,动作轻柔地擦拭掉她嘴角的药渍,仿佛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然后,他再次含药,俯身,重复这个艰难的过程。一口,两口……他像一个在绝境中哺育幼雏的孤鸟,摒弃了所有杂念,只剩下一个最原始的念头——将救命的药汁送入她的体内。
    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紧密接触和唇瓣相贴的柔软触感,像细微的电流,偶尔会试图穿透他高度集中的意志壁垒。每当这时,他便会更加用力地攥紧拳头,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尖锐的疼痛来提醒自己保持清醒,将一切不合时宜的生理反应强行镇压下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于那一点点渡入的药汁和妹妹微弱的生命体征上。
    不知是药汁的苦涩终于刺激了她的味蕾,还是那持续渡入的温热和气息起到了安抚作用,在喂到第七八口的时候,吴灼的喉咙喉骨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细微的吞咽声。
    吴道时动作猛地一顿,心脏随之重重一跳。他抬起眼,紧紧盯着妹妹的喉咙和面部表情,确认那并非幻觉。一丝微不可察的亮光从他眼底深处掠过。他继续着,动作变得更加小心翼翼,甚至带上了一种祈祷般的专注。
    一碗药,剂量并不算多,却足足用了小半个时辰才喂完。当他终于抬起头,将空碗放在一旁时,他的额角已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呼吸也略显急促,不知是因为长时间保持俯身姿势的劳累,还是因为精神高度紧张所致。
    喂完药,他再次用绢帕,极其轻柔地替吴灼擦拭干净嘴角、脸颊和脖颈上所有药渍,动作仔细得像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仪式。然后,他替她掖好被角,确保密不透风。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边,如同最忠诚的哨兵,守着妹妹,密切观察着她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呼吸的频率、额头温度、是否出汗、眉心是否舒展……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程老先生的药力,如同在干涸的土地上降下的甘霖,起初似乎带来了一丝希望。吴灼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以及那短暂平稳下来的呼吸,都让守在床边的吴道时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了一线。然而,这短暂的平静,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喘息。
    喂完药后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异变陡生。
    原本只是微微发抖的吴灼,突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不再是轻微的寒颤,而是全身骨骼都在格格作响的、无法控制的痉挛。她的牙齿磕碰着,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咯”声,脸色由不正常的潮红急速褪去,变得惨白如纸,嘴唇更是泛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冷……好冷……”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从她齿缝间挤出,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充满了极致的痛苦和恐惧。她蜷缩起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本能地寻求着一点可怜的热量,即便裹着厚厚的锦被,也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吴道时刚刚放下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立刻伸手探向她的额头——触手一片冰湿!刚才还在发汗退热的额头,此刻竟变得冰凉!而隔着被子,他都能感受到她身体那剧烈的、不正常的颤抖。
    “加被子!”他声音冷澈。
    守在门外的小翠闻声急忙进来,又抱来两床厚重的冬被。吴道时亲自动手,将被子一层层严严实实地盖在吴灼身上,甚至细心地掖紧每一个被角,试图将她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
    然而,毫无用处。
    吴灼的颤抖愈发剧烈,连床榻都发出了细微的震动。她的意识似乎完全被寒冷和痛苦吞噬,呓语变得含糊不清,只有那“冷”字,反复刺穿着吴道时的耳膜。她的身体在层层重压下依然蜷缩得紧紧的,仿佛要将自己藏起来,躲避那无处不在的寒意。
    吴道时眉头紧锁,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再次握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指尖下的脉搏快得惊人,如同密集的鼓点,杂乱而无力。这是邪寒内陷、阳气衰微的危象!程老先生叮嘱的“密切观察”言犹在耳,这突如其来的急转直下,显然已非寻常高热退散的过程。
    就在他凝神诊脉的瞬间,吴灼的身体猛地一僵!
    接着,更令人心惊胆战的一幕发生了——她的四肢开始出现不受控制的、节律性的抽动!先是手指蜷曲、绷直,接着是手臂和腿部肌肉僵硬地痉挛,整个身体在被子下剧烈地弹动起来,头颈甚至微微向后反张,喉咙里发出窒息的嗬嗬声。
    高烧惊厥!
    吴道时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虽非医者,但也深知此症的凶险,尤其对于此刻心力交瘁、正气溃散的吴灼而言,这无疑是雪上加霜,随时可能……他的指尖瞬间冰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比面对任何敌人都要让他心惊。
    “灼灼!”他低喝一声,试图唤醒她的意识,但毫无回应。那双曾经清亮灵动的眼眸紧闭着,眼睑下的眼球似乎在快速转动,完全陷入了深度的、可怕的抽搐之中。
    不能再等了!常规的方法已经无效,必须采取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
    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他不再有丝毫犹豫,猛地掀开那层层迭迭、却毫无作用的棉被。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也打了个寒颤。他迅速脱掉自己身上的军装外套,只留下一件单薄的墨绿色衬衣。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坐上床沿,伸出双臂,将蜷缩颤抖、正在惊厥的妹妹整个揽入怀中,紧紧抱住。
    当吴灼冰冷颤抖的身体贴上他温热的胸膛时,两人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
    对吴灼而言,那骤然包裹而来的、稳定而炽热的体温,如同在无边冰海中触碰到了一块烧红的岩石。尽管她意识模糊,但身体的本能却驱使着她,像寻求救命稻草一般,更加用力地、无意识地往那个热源深处蜷缩、贴近。她冰冷的脸颊无意识地蹭着他衬衣下温热的肌肤,僵硬抽搐的四肢,似乎在这紧密的拥抱中找到了一丝对抗痉挛的支点。
    而对吴道时,感受则更为复杂尖锐。怀中躯体冰冷得不像活人,剧烈的颤抖和间歇性的痉挛通过紧密的接触清晰地传递过来,像抱着一块在寒风中濒临碎裂的冰。少女柔软的身体曲线、散乱的发丝拂过颈侧的微痒、以及那因寒冷和痛苦而发出的、小猫般的微弱呜咽……所有这些感官细节,如同细密的针,刺向他作为男性的本能知觉。一种陌生的、混合着保护欲和某种更深层躁动的热流,不受控制地在他体内窜起。
    但他立刻将这丝不合时宜的生理反应狠狠镇压下去。他用更强的意志力,将全部心神聚焦于“温暖她”这个唯一的目标上。他收紧手臂,将她更紧地箍在怀中,用自己的胸膛、腹部、手臂的热量,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他甚至微微调整姿势,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窝,用自己颈侧的大动脉处的温热,贴住她冰凉的额头和脸颊。
    他的动作坚定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味,摒除了一切杂念。
    时间在寂静而紧张的拥抱中缓慢流逝。吴道时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如同磐石。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细微变化——起初是剧烈的、无法控制的颤抖和痉挛,渐渐地,那颤抖的频率似乎减缓了一些,力度也有所减弱。冰冷的躯体,仿佛一块被慢慢暖化的寒冰,开始汲取他传递过去的热量,虽然依旧冰凉,但那种刺骨的寒意似乎减弱了一分。
    他低下头,能看到她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极其细微的一丝,虽然依旧昏迷,但之前那种极度痛苦的表情有所缓和。她不再发出“冷”的呓语,呼吸虽然仍显急促,但那种窒息的嗬嗬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稍微平稳些的喘息。
    这细微的好转,如同暗夜中的微光,给了吴道时巨大的鼓舞。他不敢有丝毫松懈,依旧保持着紧密的拥抱,用自己稳定的体温,持续地温暖着怀中的妹妹。
    房间里静得只剩下两人交织的呼吸声,以及琉璃灯盏中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窗外,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但天际那抹墨蓝,正在逐渐变淡,预示着长夜将尽。
    吴道时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一边感受着吴灼体温和状态的变化,一边时刻准备应对可能再次出现的紧急情况。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发麻,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这个脆弱生命的细微起伏上。
    不知过了多久,吴灼的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只剩下偶尔的、轻微的抽动。她的体温虽然仍低于常人,但已不再是那种令人绝望的冰冷。她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一种更深沉的、但相对平稳的昏睡之中,呼吸变得悠长而均匀。
    吴道时微微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放开她。他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拉过一旁柔软的锦被,轻轻盖在两人身上。
    他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那身影宽阔而坚定。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但他强打精神,不敢有丝毫睡意。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黑暗,透过窗棂,洒在床边,为这冰冷而悲伤的夜晚画上了一个句号。
    吴道时低头看着怀中妹妹沉睡中依旧带着一丝脆弱痛苦的脸庞,眼神复杂。有心疼,有担忧,有沉重如山的责任,也有一丝在绝境中淬炼出的、更加坚硬的决心。
    他轻轻收紧了手臂,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和守护,都注入这个拥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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