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不要烟儿了
杜若烟怔了半晌,被徐子文这一番话点醒,似终于觅到脱身之法,瞬时清醒。
她慌忙放下碗筷,既不敢看哥哥一眼,更不敢抬眼瞧身侧的徐子文,只低着头,闷声道:
“我吃饱了,先行离开,你们慢用。”话音未落,人已急急退开,飞快朝膳堂外疾步而去。
徐子文却并不急着追,只目送那道娇小的身影远去,唇角一勾,还不忘抬声相送:“莫急,慢些走,我一会儿便来寻你!”
他回转身,神态悠然,自顾自吃着剩下半蝶红烧肉,嘴里还咂吧着:“啧,味道真不错,肥而不腻,入口即化。若璞兄,下回若再有这等好吃的红烧肉,可记得招我一道同享。”
杜若璞指节骤然一紧,青筋绽起,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破体而出。
他冷冷盯着徐子文,声似寒铁相击:“我只有一个兄弟,今次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与我分食。若再有下次——”
“若再有下次?”徐子文冷哼一声,将碗筷搁下,抽出巾帕,慢条斯理地抹去唇角油渍,旋即侧过脸来,与他四目相对,眼中隐隐燃起火光。
“又能如何?你奈我何?你觉得……我会怕么?”
这一瞬,杜若璞心口怒意翻涌,似有万千烈焰灼烧,偏又被一层冰冷死死压制。
徐子文看在眼里,唇角微勾,心下更觉畅快。
他长身而起,拂了拂衣襟下摆,忽而伸出一掌,重重按在杜若璞的肩头,神色从容,语气却意味深长。
“若璞兄,桌上的残羹冷炙,烦你记得收拾。至于桌下的嘛……”他语气一顿,眼神轻飘,“也别忘了抹干净。”
手劲一松,他拍了拍肩头,转身飘然而去,只留一句:“我还得去寻阿晏。”
杜若璞似被钉在长凳,一动不动,袖中双手攥得死紧,指尖几乎嵌入掌心。
直到徐子文的声息远去,他才缓缓侧首,唇角漾开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
杜若烟在学子们的窃窃私语中仓惶离开膳堂。
守候在外的白芍见她神色惊惶,急忙迎上,低声关切道:
“公子这是怎么了?方才见您与大公子进去时便面色不佳,此刻瞧着更不好了,可要告假半日,回斋舍歇息?”
杜若烟立即摇头,急声拒绝:“不可!我来书院求学已属不易,岂能因些许不适便懈怠?”
她略定心神,吩咐道:“白竹,你随我去师舍。一会儿在外守着,我有要事需向杜博士请教。”
不多时,已是惴惴立于杜珂师舍门外。
她有话要哭诉,有怨要质问。与爹爹日日相见,却似隔着万重山水;明明近在眼前,却远得不可触及。
她只想回到府中,被爹爹抱在怀里,听他一声声唤“烟儿”。
可自来书院后,独处仅有一次,那一次,爹爹亲口允诺:他是她的,永远都是。如今……他是否已忘?
念及至此,泪意早已盈眶。忽然,“嘎吱”一声,木门自内推开。
“既来了,为何迟迟不入?”一道清朗男声自身后传来,语调平静,却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薄怒。
杜若烟猛然回首,只见杜珂一袭素衣立于门内,风姿清癯宛若出尘谪仙,唯眉宇间凝着些许倦色与淡淡埋怨。
只那一瞬,她强抑的情绪骤然决堤,猛地扑入爹爹怀中,泪水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顷刻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也滴入了冰封的湖面。
杜珂身形微顿,原本冷峻的神情悄然消融。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里,疾步退入屋内,反手紧闭房门。
杜珂将小女儿引至榻上坐定,自己却只倚着榻沿,手掌缓缓抚过她颤抖的后背,俯身在她耳畔低声:“乖宝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告诉爹爹,爹爹替你教训他。”
杜若烟双臂死死缠着他的腰,脸颊紧贴他胸膛,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嗓音断续:“就是爹爹……是爹爹不要烟儿了……”话未尽,泪已落满襟。
杜珂心口一紧,慌忙拂袖去拭,“莫哭,乖宝,莫哭。”
他柔声低哄,却掩不住眉间的疼惜:“爹爹怎会不要你呢?爹爹恨不能把烟儿藏在袖里,锁进箱笼,不许任何人窥觑半分。”
杜若烟抬起泪眸,唇几乎蹭过他下颌,带着哭腔质问:“那为何……烟儿来书院已满一月,爹爹却只叫过我一次?烟儿只想日日在爹爹身边,哪儿也不去……”
杜珂目光微沉,似笑非笑:“是吗?我看烟儿与哥哥,还有那徐子文,倒也日日相处甚欢,只怕早将爹爹忘了。”
“才没有!”杜若烟急得摇头,唇瓣贴在他颈侧,低声哽咽:“在烟儿心里,唯有爹爹同哥哥最要紧……烟儿不能没有爹爹,要一辈子在爹爹身边,承欢膝下……”
杜珂指尖在她发间停了片刻,眼底似有暗潮翻涌,声音低沉:“那爹爹问你,是在爹爹怀里欢喜,还是同哥哥……抑或是旁人更欢喜?”
杜若烟猛地收声,怯怯抬眸:“爹爹……你是在生烟儿的气吗?”
屋内一时静寂,只余她急促的鼻息。杜珂缓缓吐出一口气,掌心覆在她后颈,力道温柔却带着克制:
“烟儿,爹爹眼下有极要紧的事。待这事有了眉目,必带你离开书院。此地纷扰,于你非宜。”
“可是爹爹……”杜若烟哽声,抬眸乞怜,双手更紧地抱住他,“烟儿现在就要爹爹的疼爱……爹爹,多疼疼我,好不好……”
杜珂喉结滚动,眸色愈发幽深,指尖在她背后轻轻一顿,旋即收回,像是要将某种冲动生生按下。
他将她揽紧片刻,低声哄道:“乖,再忍一忍。半年之内,爹爹必带你离开。到时……爹爹日日疼你,随时教我的乖宝,何为人间极乐。”
“爹爹……”杜若烟抬首怯怯唤他,望向杜珂的那双眸里,盛满了依恋与浓情。
杜珂却蓦地直起身,神情已敛,淡声截断:“不可再闹,爹爹还有公务在身,若无旁事,便先回吧。”
说罢,他伸手将她自怀中推开,转身往书案而去,拂袖落座,提笔复又蘸墨,低首继续摊开的文书。
杜若烟红着眼眶,悻悻起身,缓缓退往门口。方欲推门而出,眼角却瞥见案上压着的那张纸。
一幅纤巧玲珑的粉帖,纸面素净,独绘一枝含苞欲放的牡丹,旁边隐约落着几行细字:“心似春花,见之便喜。”
她心口一跳,唇瓣抿紧,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低着头,轻轻阖门而去。
那一瞬,杜珂抬首,幽幽望向门扉,眼底浸着不舍与难言的隐忍。
杜若烟出了师舍,未唤白芍,只独自顺着廊庑缓缓而行,神思飘忽。徐子文脚步声逼近,她却全然不觉。
“阿晏怎地如此失魂落魄?可是哪里不适?”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
杜若烟蓦地回神,见是徐子文,她慌忙应声:“我没事……只是午膳吃得急了些,身子有些不爽利。”
徐子文挑眉,伸手要探她的额头。她一愣,侧身避开,神色略微局促。
他却似早料到般,嘴角挂笑:“果真是被我猜对,你不知,我方才寻你,见白竹在廊下四顾,我便说你今日瞧着身子不适,却仍强撑,吩咐她快去替你告假。你那仆从,的确是个忠心的。如此,你我也有机会独处。”
言及此处,他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揣测与探询。
“阿晏,我寻你本不为别事,只是……有些话憋在心里许久,平日里你总与你那哥哥同进同出,我也没机会问。”他顿了顿,眼神渐深,语气忽而带着锋锐,“你……到底在瞒着什么?”
杜若烟心口一紧,指尖不自觉攥住袖角。
徐子文似怕惊了她,话锋忽又转轻:“罢了。若你不愿说,我也不逼。只是,能否让我陪你走一程?是回斋舍歇息,还是……随我出院散心,都由你定。”
风吹廊下松影摇曳,他眉目间带着几分执拗与渴望。
杜若烟避开他的目光,低声道:“还是回斋舍吧。”
徐子文微微失神,旋即笑了笑:“也好。那我送你。”
两人并肩而行,他步伐故意放慢,时不时侧眸望她,眼底情绪翻涌,似欲言又止。走到转角,他终于忍不住,轻声道:“阿晏,你若真有什么难言之事,不妨……让我替你分担。”
杜若烟心弦一颤,却只抿唇不答,任由两人一前一后,踏着松影往斋舍方向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