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4
（1）
从小，霍瑾便知道自己是个不大正常的孩子。
这并不是她自己的主观臆断，而是她父亲这么认为的。
或许是她第一次展露暴力倾向时让他察觉到了这一点，他曾经带她去看过心理医生。
检查结果是是她并没有什么心理疾病，而是天生性格如此。
虽然父亲什么都没有说，但霍瑾觉得他应该是不太满意的。
为什么这样呢？明明父亲为她所提供的成长环境如同真空一般无菌无害，她理应在他的呵护下成长为一位善良纯洁的名门淑女，可到头来的结果却是她长成了跟“善良纯洁”这四个字完全不搭边的样子——她性格骄纵暴躁，道德感低下，并且颇容易走入极端——这些，都不是父亲所喜欢的样子。
他不止一次地说：“你跟你母亲太像了。”
因为不想被爸爸讨厌，所以在他面前她必须要听话、顺从。尽管那并不是她的本性，但她可以努力伪装自己。
只是唯一无法伪装的，是她对他畸形的爱意。
她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会这样，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合适的人可以去爱，为什么，她偏偏就要喜欢上那个她最不该喜欢上的人？是因为她不正常吗？
一切的疑问在她从周芸手上拿到那份亲子鉴定书时终于尘埃落地了。一直以来她所有的猜测都是毫无依据，因为那个可能存在的真相太过惊世骇俗，所以她很难鼓起勇气去面对……就这么拖啊拖，拖到这次回国她才终于下定决心要验证那个猜想。
她短短的二十二年人生中第一次这么希望自己的直觉是错的……可惜老天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
事实证明，她却是不是一个正常人——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她就是错误的。她诞生于错误的近亲相通。她的妈妈和舅舅，同父同母的亲生兄妹，竟然存在男女私情。谁能想到家风清白的苏家居然掩藏着这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于是一切都得到了解释：因为她是乱伦结合而诞生的产物，所以才会同样不知廉耻地爱上了养育自己长大的父亲。
她天生就是如此，肮脏又恶心。父亲在说她和母亲一模一样的时候，是不是也在感叹命运的神奇，她在感情方面的离经叛道居然都和母亲如出一辙……这简直像是某种诅咒。
连她自己都忍不住要嫌恶这样不正常的自己，更别说是她那位一直都对她不太满意的父亲了。
（2）
“你放心——我不会，再叫你爸爸了。”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很奇怪地，她居然会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就好像你一直在害怕着某件事情的发生，可是你又知道那件事情迟早会来，于是在它快要来临的时候，你选择自己引爆了它。
他们之间总归是要走到这一步的——他老早就对她说过“你不是我的女儿”，只不过是她一直都在掩耳盗铃，才能厚着脸皮继续叫他“爸爸”。
可当她说完这句话，有那么一瞬间，眼前的男人的动作似乎是凝固了片刻。
他怔忪地看着她，眼中像是装满了不可思议。
而后他松开手，站起身，重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来，与她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都知道了？”他的声音非常平稳，一丝动摇和波澜都没有，看着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幼稚胡闹、撒泼打滚的孩童。
“既然都知道了，那你也该明白，你现在用来威胁人的手段，有多……”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愚蠢。”
他似乎还认为两人正处在谈判桌上，而他是占尽优势的那一边，不该被对手的一句话便打乱了节奏。
“你应该冷静下来，重新思考你的站边问题——毕竟，有时候，选择比努力更重要。”他的语气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循循善诱，似乎是想要耐心纠正她的错误。
霍瑾抬手擦了一下眼角，极缓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寸、一寸地挺直了腰，如同被风雨吹折后又重新立起来的嫩竹。
“您怎么会觉得那是威胁？”她的声音很轻，语气里全是讥诮和自嘲，“我只不过是，认清现实了而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向外走去。拉开那扇紧闭的木门时，她听到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霍瑾，”他说，“今天出了这扇门，就别后悔。”
这是带着父亲威严的一句话，是训诫，也是警告。
而她，什么话都没有说，连一下犹豫也没有地，抬腿走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在她的身后合拢，像是隔绝了父女之间最后的那一点藕断丝连的情谊。
（3）
荣英的总裁办公室位于整幢大厦的最顶楼。霍瑾从那个房间离开以后并没有去按电梯，而是埋头向前，拉开安全通道的防火门，像一阵风一样冲进了楼道里。
刚才她已经快要撑到极限，再多待一秒或许就会情绪崩溃了。
她低着头盯着脚下延绵不绝的台阶，一层一层地只顾往下走。荣英的这幢大厦一共有多少层？是28还是38层？不重要。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冲。
可是走着走着，视线还是渐渐模糊了起来。霍瑾深吸口气，咬着牙在泪水掉出来的前一秒便用手背去擦——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那些泪水却总是怎么也擦不干似的，不停地从眼眶中溢出来，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好在，现在楼道里只有她一个，没人会看到这些象征软弱的泪水。
霍瑾捂住眼，终于克制不住地从口中泄出了细碎的抽噎，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连哭也不敢哭得太大声。
或许是哭得太投入，导致她忽略了眼前的路。当看到面前突然出现障碍物时，已经来不及刹车了，只能迎面撞了上去。
那是个正在楼道里抽烟的男人。这么晚的时间，估计是在加班途中抽空出来休息的，但这么不巧就正好碰上了像一颗炮弹一样从楼上冲下来的霍瑾。
他显然也是被她吓了一跳，连手中的烟都掉到了地上，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肩膀将她扶稳了。
“你……”
两人同时抬头，都是有些发懵的状态。短暂的四目相对后，一切纷杂思绪都已尽数回笼——他们认出了彼此，她下意识地挪开了视线，而他却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声音像是在喉头被哽住，那一声“阿瑾”，怎么也唤不出来了。
因为她……竟然在哭。
哭到眼尾通红，脸上泪痕交错，所有狼狈和失落全都一目了然。
霍淮明浑身像被冻住了一样，心跳加速，血流奔涌，握着女孩儿肩膀的手指近乎僵硬，似乎是有什么压抑已久的潮水在心底汹涌咆哮。
他知道自己该松开手了，也该收回眼了，可他的身体好像无法听从指挥，这一分、这一秒，他只能看得到她。
没有任何理由，因为她就是能让他失控的，唯一的危险因子。
他抬起手，轻轻捧起女孩的脸，拇指拭过她的眼角，指腹沾上了温热的水痕。
不去管她究竟是谁的女儿，又或是谁的未婚妻。此时此刻与她相隔咫尺的人是他霍淮明，就算这一切只是巧合，那也是命运将她推过来的！
“别哭，”一声叹息后，他终于放弃了抵抗，将她按入自己怀中，“阿瑾啊……别哭了。”
霍瑾终于回过了神，手抵在男人的胸口，下意识地就想要推拒。
“霍淮明，放开我！”
“你得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因为知道她一贯好面子又爱逞强，肯定不愿将自己软弱的一面示于人前，因此他也难得强硬了一回，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臂没有放开。
“不关你的事！”霍瑾的脸绷得紧紧的，明显是处于防御的姿态，“你帮不了我！”
她的语气太冲了，几乎就是在发脾气。而霍淮明愣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唯余唇畔苦涩的微笑。
仿佛是他已习惯了这么被她对待。
霍瑾看到了他脸上的表情，也意识到了自己是在迁怒于人，只能努力平稳了情绪，说：“我不是在说气话，哥哥。我知道你总是为我好的，可这次我需要的……确实是超出大多数人的能力所及了。就算跟你说了，也没有意义。”
“阿瑾，”霍淮明静静地注视着她，“我知道，我有的东西不多，可能帮不上你。”
他只是霍凛从远房亲戚的五个孩子中随意挑中的一个幸运儿，他能被选中，只是因为他和别人相比，是一件较为优秀的商品。所以确切来说，现在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来自于她的父亲。
他清楚明白地知道他们之间存在着不可逾越的天堑，也清楚明白地知道就算付出了自己的所有也几乎不可能再度拥有她。
“但我有的……”即便如此，他还是低下了头，用额头抵着她的额，声音颤抖着说，“都可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