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终点线
十月末,第二次月考如约而至。
教室门前贴着崭新的考场座位表,围了一圈学生。
谢渝汐挤进去,目光扫过密密麻麻的名字,很快在某个角落找到了自己。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还在找考场的孙哲灵,问:“每个月都有月考吗?”
“下个月没有了。”
“真的?”
“下个月是期中考。”她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
孙哲灵找到考场后回座,见同桌还耷拉着脑袋发呆,抬起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别这么垂头丧气嘛,月考考完就是校运会了,好歹能放松两天,不用上课了呀。”
谁知她听后愁容更甚,有气无力地趴到桌上:“那我还宁愿上课呢。”
“为什么?”孙哲灵诧异地睁大眼睛,“校运会多好啊,没有作业,还能摸鱼看比赛。”
“又累又晒,纯纯坐牢,浪费时间,还吵得要死。”谢渝汐掰着手指细数。
孙哲灵看着她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戏谑道:“谢渝汐,你这样子根本不像一个青春活力的女中学生,倒像个退休老太太。”
“不过老太太都比你有干劲多了,我奶奶还在乡下耕地呢,跑起来估计比你快。”
谢渝汐罕见地没有反驳,只是抬眼看向窗外,目光微微放空。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睫毛上投落一道浅影。
她不经意地想起小学的某个暑假,董雁难得请一次年假,带她和谢云尝回老家,看望姥姥姥爷。农村的地面阡陌纵横,大片稻田在阳光下绿得晃眼。
姥姥家院子很大,一角是整齐的菜畦,种了黄瓜和小番茄,另一角是用竹篱围起的鸡棚。姥爷养了只大黄狗,本是养来看守菜园,却活泼贪玩,经常一溜烟跑没影。
午后蝉鸣聒噪,她在院子里追着狗跑,没跑几步便累了,耍赖般地坐在地上,拽住哥哥的衣角。
谢云尝在她面前蹲下来,嘴上说着“真麻烦”,却还是利落地将她背起来,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惹得她又是尖叫又是大笑。
姥姥坐在门口的矮凳上择菜,看着她和哥哥追逐打闹,也忍不住笑。
那是段缓慢宁静的日子,带着草木和泥土的气息,被阳光晒得暖烘烘,仿佛每个瞬间都被拉得很长。
良久,谢渝汐喃喃道:“退休,也不错啊。”
孙哲灵:“……?”
月考后的短暂轻松氛围,很快就被新一轮的集体活动冲淡。
校运会报名通知贴在讲台边最显眼的位置,却问津者寥寥。
初三学生似乎都更愿意将精力留在书山题海里,而非操场跑道上。
眼见截止日期临近,报名人数远远不足,班主任只好用抽签方式决定参赛人选。
“同学们,校运会是展现我们班级凝聚力和精神风貌的重要机会。”班主任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底下每一张脸,“既然大家这么谦让,那我们就用最公平的方式决定。抽中谁,谁就为班级荣誉出一份力,没有异议吧?”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哀嚎声,班主任无视下面的骚动,打开多媒体投影,校运会项目报名表清晰地投映在屏幕上,表格上仍有大片空白,特别是中长跑类项目,几乎全空。
“我会依次为每个空缺项目生成一个随机数,这个数字就代表学号。被抽到的同学,就自动报名对应的项目。没有异议的话,现在开始。”说罢,她调出一个随机数字生成器。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所有人屏息凝神,紧张地盯着屏幕上不断闪烁的数字,每生成一个数字,对应到一个学号和项目,底下便爆出一阵唏嘘。
光标移动到“1500米长跑”的空白格时,随机数定格在49。
这是全班最末的学号,属于这个学期新来的转校生,学生们默契地看向某处,目光中充满同情。
“哇哦,1500米。”孙哲灵拍了拍谢渝汐,”你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谢渝汐连瞪她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哀怨地瞥了她一眼,脑袋埋进衣袖里发呆。
下课后,体育委员拿着项目登记簿,挨个找被抽中的同学确认项目。
一些对自己项目不满意的同学,正在找其他人交换,各种讨价还价,体育委员忙得团团转,努力协调着。
孙哲灵拿笔帽戳谢渝汐:“你要真不想跑,不去问问能不能换?”
谢渝汐头也没抬,萎靡的声音从衣袖里传出:“问个鬼,谁会换1500啊。”
正说着,体育委员转到她桌前,将登记簿和笔递给她:“谢渝汐,你跑1500没问题吧?没问题的话在这儿签个名哈。”
谢渝汐沉默地接过笔,停顿了好几秒,才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孙哲灵忍不住吐槽:“你这表情怎么跟签生死状赴死一样?”
体育委员见状,连忙补充道:“没事的,1500大家都知道不好跑,你跑完就行了,没那么在意输赢的。”
“嗯,我知道。”
话虽如此,下午放学后,谢渝汐还是认命地留在操场练习长跑。
她确实不在意输赢,但更害怕众目睽睽下狼狈瘫倒的难堪。
几圈下来,她近乎虚脱,嗓子干得冒烟,便拐去体育馆的茶水间接水。
刚接完水,忽然听见隔壁洗手间传来熟悉的谈话声,谢渝汐顿住脚步。
“嚯,校运会你都敢翘,胆子挺肥啊。”一个爽朗又带点戏谑的男声响起,是张默。
水流声小了些,传来她再熟悉不过的、清冷淡定的声音:“我又没报项目,去了也没用。”
“啧,”张默咂嘴,“你小子该不会又要开溜吧?”
“什么叫开溜,本来就是开放日。”谢云尝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着点理直气壮。
“得了吧你,老实交代,这是要和哪个漂亮姑娘约会呢吧?”
谢渝汐下意识往门后靠近,耳朵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
谢云尝只是轻嗤一声,漫不经心道:“和你约,行不行?”
“滚滚滚!你妹可以,你不行。”张默笑骂。
“你要是嫌命长就多说点。”
张默立刻识趣地噤声,只剩下水龙头被拧紧的声响和毛巾擦拭皮肤的摩擦声。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走廊另一端。
谢渝汐从门后慢慢探出身,看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心里抑制不住的好奇。
哥哥要出去干嘛呢?
*****
校运会第一天,开幕式在喧天鼓乐和鼎沸人声中结束。
孙哲灵拿着相机回到班级观众席,一屁股坐在塑料凳上,翻看刚刚记录的开幕式素材。
她滑动着照片,时而放大细看,时而满意点头。
“哎,你帮我看看,”她头也没抬,用手肘碰了碰身旁的女生,将相机屏幕递过去些许,“这两张全景,哪张好一点?这张角度正点,但那张好像更清晰。”
旁边的人没给她任何反应,像是根本没听见。
孙哲灵疑惑地抬起头,又叫了一声:“谢渝汐?”
只见少女缩在角落的凳子上,目光空茫地投向远处,脸色微微泛白,唇色也浅淡。
孙哲灵伸手到她面前挥了挥:“喂!你干嘛呢?怎么又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谢渝汐缓缓回过神,视线聚焦到眼前的相机屏幕上。
她看了好一会儿,才抬起手指,虚虚指了一下。
“这张。”
“我也觉得这张构图更好。”孙哲灵愉快地删掉了另一张,继续翻着照片,忽然想起什么,不经意地问,“话说回来,你那个1500啥时候跑啊?”
“上午最后一场。”
“哦,那真是不幸。”孙哲灵遗憾地叹息,“我11点有事,得提前溜了,没办法拍下你的飒爽英姿咯。”
“哦,那真是太好了。”谢渝汐语气带着真心实意的庆幸。
临近中午跑,或许是件好事,观众要么看腻提前离场,要么提早跑去饭堂吃饭,围观的人没那么多,不至于太多人看到她出糗。
孙哲灵闻言,挑眉打量了她一番:“你怎么这么低调?一点表现欲都没有,这样不行。”
她忽然来了兴致,放下相机,作势就要去找纸笔,“作为你的同桌兼宣传委员,我必须得给你写篇广播稿弥补一下!待会儿就去投稿,保证让你比赛的时候声动全场。”
“别!千万别……”谢渝汐连忙伸手,想要去拦。
阻拦的话语刚到嘴边,小腹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坠胀感。
一股暖流猝不及防地涌出,她脸色霎时变得更白。
谢渝汐倏地站起身,抓起随身的小包,低头快步朝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留下孙哲灵困惑地站在原地。
*****
高二三班大本营扎在检录处附近,占据了观赛的绝佳位置。
时近中午,烈日灼灼,几个学生围坐在遮阳棚底下打牌,喧闹声此起彼伏。
广播里正循环播放着初中女子1500米的检录通知,声音夹杂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并不十分清晰。
许穆刚出完一个对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目光无意间扫过检录处方向,忽然怔住。
远处是站在起跑线等待比赛的运动员,熟悉的少女站在人群边缘,校服上贴着一张方正的白色号码布。
她正微微低头束起发尾,纤细的手臂抬起,勾勒出肩胛骨清晰的轮廓。
几缕碎发垂落,拂过白皙的后颈,被阳光染成浅金色。
许穆心脏猛地一跳,手里的纸牌险些滑落。
“对K,要不要?”旁边的男生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许穆,发什么呆呢?到你了!”
旁边观战的同学跟着催促:“打快点啊。”
许穆回过神,脑子嗡的一声,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牌塞到身旁一个观战男生怀里:“我有点事,你帮我打着先!”
说罢,根本不等对方反应,便霍地站起身,拔腿朝着检录处的方向跑了过去,留下一桌子蒙圈的同学和散乱的牌局。
冲到检录处时,工作人员正在做最后的清点,运动员都已走上跑道做准备活动。
许穆拦住一个挂着工作证的学生:“同学,刚检录的参赛名单能给我看看吗?”
那同学虽觉诧异,还是将手中的夹板递了过去。
许穆的手指快速划过名单页,目光快速地搜寻,一个名字倏然跃入眼帘——
初三七班,谢渝汐。
名字映入脑海的瞬间,不远处已传来裁判各就各位的指令。
许穆抬头,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捕捉到那个站在起跑线后的身影。
一股莫名的冲动攫住了他,几乎是未经思考,许穆朝着跑道方向喊了一声:“谢渝汐!我来给你加油了!”
这一嗓子吼得突兀又响亮,瞬间吸引了周围不少目光,检录处附近的同学都诧异地望过来,眼神充满了探究和看热闹的意味。
许穆随手抄起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转身朝着远处的白色终点线飞奔而去。
*****
“谢哥你听我说,我真是临时有急事,不然哪敢麻烦你啊!我带你去跟裁判说,赢了也是你拿奖,你不亏的,就帮我个忙呗……”
空旷的楼梯间内,一个穿着运动服的男生追在谢云尝身后,语气焦急地央求着。
谢云尝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头也不回地朝楼下阶梯走,声音平淡疏离:“我也有事,现在就得走,你找别人。”
“别啊谢哥!我真是找不到别人了,体委那边都报上去了……”周明彦快要哀嚎出来,紧跟不舍地絮叨。
“就一个三级跳很快的,你要是不急比完再走也行啊——”
恰在此时,校园广播的喇叭骤然响起,一篇文笔活泼的加油稿透过音响传遍校园,字句间洋溢着对某个正在跑道上比赛的选手的鼓舞。
谢云尝向外的脚步倏地顿住。
周明彦见状,想着是自己的劝说奏了效,凑上他跟前:“怎么样谢哥?你要是答应的话,我们先去……”
他话未说完,却见谢云尝毫无预兆地调转了方向,径直朝着操场跑道区域走去。
周明彦愣了一秒,随即追了上去,在他身后喊:“喂!裁判在那边……你走慢点啊——等等我!”
*****
1500米长跑已进入最后阶段,大部分运动员开始冲刺,跑道周围渐渐聚集了一些围观的学生,气氛热烈。
张默慢悠悠地晃到终点线附近,嘴里叼着根雪糕,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旁边同学闲聊,目光随意地扫过跑道。
忽然,他的视线定格在某个跑得异常艰难的身影上,眉头微微挑起。
她居然报了1500,这么勇的吗?
“张默!”
突然有人喊他名字,张默转过头,见周明彦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过来。
“你不是请假回家了吗?”张默诧异问。
周明彦跑到他面前,撑着膝盖喘气:“我也想啊,但我三级跳还没比呢,弃赛要扣班级分啊,这不是来找谢云尝替我嘛,结果我一不留神他就跑没影了……话说你有看见他不?”
“你早说嘛,我可以替你啊。老谢估计不行,他有事要出去。”
“真的?”周明彦顿时喜出望外,抓住张默的胳膊就要拉他走,“那你赶紧跟我去找裁判登记一下!”
“等等。”张默站着没动,目光越过周明彦的肩膀,盯着某个方向,“别急,我先看完这场比赛。”
*****
跑道愈发空旷,最后几乎只剩下谢渝汐一人。
她的速度很慢,步伐踉跄,仿佛随时都会倒下,却仍坚持向前跑动。
许穆站在终点线旁,目光一瞬不瞬地追随着那抹摇摇欲坠的身影,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烈日当空,少女脸色却异常煞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100米。
50米。
他眼睁睁看着谢渝汐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跌跌撞撞地越过那条白色终点线。
跨过终点的刹那,她腿上仅剩的那点支撑力被彻底抽空,身体一软,如断线木偶般向前倒了下去。
许穆惊呼一声,下意识就要冲上前伸手接住她。
就在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一道身影忽然挡在了他面前。力道之大让他猝不及防,差点摔倒在地。
许穆愕然抬头,却见谢云尝动作极快地弯腰,手臂稳稳穿过谢渝汐的膝弯和后背,将她抱了起来。
他面色微沉,薄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手臂动作却极其轻柔,微微调整了下姿势,让怀中人更舒适地倚靠在他胸前。
少女面颊苍白,无力地贴着他的肩膀,汗湿的发丝黏在额角,纤弱的手臂自然垂落,轻轻晃动。
他抱得很稳,步伐未停,转身就朝着校医院的方向快步走去。
许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看着谢云尝离开的方向,下意识喊道:“这……这你对象??”
谢云尝置若罔闻,脚步没有半分迟疑,身影迅速消失在人群中。
一旁的张默目睹了全程,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瞥向许穆:“那是他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