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十四
小时候,令吾喜欢摄影,第二天就能得到一台dv机,银色的,他会举着机身朝背着书包刚出门的桓难录像,还总让他别板着个脸,对着镜头笑一个,这时候因果会突然出现在镜头里,拍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异样,每每回看影像,桓难的目光总会在因果入镜时落在她身上,具体是几岁的时候开始也不记得了。
令吾的dv机里还留存着他们一起过生日时因果偷亲睡着的桓难的影像,镜头被发现之后因果手忙脚乱地跑过来要盖住镜头,画面抖动,笑声不断,整个镜头朝天花板拍,不久,桓难的脸进入了镜头,画面一黑。
喜新厌旧是每个儿童乃至人生每个阶段的固有特点,那台dv机在某个时间点就消失了,偶尔桓难在令吾家还能看到它摆在柜子里,他问为什么不拍了,令吾打着新买的游戏机说玩腻了。
它就这么长久地,死在了柜子里。
直到令吾搬家,他没有带走它,放在了一个纸箱子里,里面全都是他从小到大玩腻了的玩具,下至幼儿园时玩的轨道赛车,上至过时的游戏机,那时候他们关系已经很僵了,所以也没有过问桓难要不要。
那银色的DV机就放在纸箱子最上层,甚至溢出来,明晃晃地摆在那儿,摆在他们家门口。
令吾回来的时候发现它不见了。
银色的机身铺上了雪,镜头里是雾凇沆砀,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并无天,天是被排在外的黑,正因为天不为一伙,搓绵扯絮的雪才容易被轻易捕捉。
“因果,好大的雪啊。”
他对着屏幕里的红点自说自话,呼出一片白雾来,另一手举着透明的伞,但雪仍然斜着扑进他白色的长羽绒服,他对着雪景就是一顿录像,突然扑腾一声才让他想起来,把镜头对向了湖面,湿漉漉的手从湖里举起又落下,头发盖在脑袋上看不清眼睛,只在下水的那一刻头发全浮起来才看得清是个男的。
“差点忘了要给你拍视频了,”镜头对着湖面上一直在试图求救的人,但他眼睛却不在那里,“你不会喜欢吧...这种毫无美感的又无聊的视频,我也没说每个人都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扑腾声响起来了,他才把视线分给那落水者一些,水花被拍得像喷泉一样,求生欲望很强烈,可惜他不会游泳,雪把他的五官都雕刻了起来,但水扑起来又给毁了,就这么循环往复地消耗身体仅有的能量。
“对,就这样,挣扎得厉害点,不然多没意思。”他终于把目光完全地放在了录像的屏幕上开始构图,企图让这本录像能像纪实片一样具有美感与现实共存的特质。
任他喊救命这儿也不会有人在,这儿已经荒废好久了,他不会游泳,这是他们出生以来最冷的一次冬天,他以为自己能撑很久,但水下的温度已经逐渐在麻痹他的感官,非常失望,只激烈挣扎了这么一次就永远地沉了下去。
忠难合上dv机,望向那逐渐平静的水面,直到如镜子一般照着这天这雪,转身而去。
他在一家酒吧里逮到了金善冬,看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酒吧还允许未成年出入,金善冬被他抓出来扔到雪地里的时候还露着一对乳,她喝了酒在雪地里耍酒疯,他一脚踩在她手掌上她就突然正常了开始嘶哑着声音求饶,被啃咬过的乳房盖上了肮脏的雪,这里的雪全是被脚印踏过的泥雪。
因果在被她绑在椅子上、戴上眼罩之前,用那双可怜到极致的眼睛求他:“不要杀金善冬。”他为她的眼睛盖住了光,问他为什么,她说,“她是迫不得已。”口球堵上了她的嘴,忠难说,“霸凌者是迫不得已?因果,这不像你。”
她不一样,但说不出来了。
金善冬的手被他的鞋子像是车子碾一根淀粉肠一样碾过去又碾回来,能听到她的骨头在寒风中碎裂的声响,她求饶,但她压根不知道他是谁,他戴了帽子和口罩,只有一双渴望你身死的眼睛汇集在她身上。他一抬起脚金善冬就从雪地里爬起来抱上他的腿,神志不清地伸出舌头说“我给你舔,我给你操,你不要打我”,他眉一皱,把她踹开之后另一只手也碾了,说是加倍偿还。
金善冬就在雪地里哭,四仰八叉地恸哭,酒吧里仍然动次打次地响,后门的走廊闪着不断变换的灯光。
他拿出了银色的dv机,镜头对着双手被碾骨折而躺在雪地里大哭的金善冬,自言自语:“因果,你看,我没杀她。”
她听到了这个名字,一怔,往他的镜头瞪去,突然用手肘支起上身,小臂带着身体爬过去,对着那镜头恶狠狠地说:“怎么,那种乖乖女居然还搭上黑社会了?她身边那只狗呢?我跟你说,她以前和老师、继父甚至是畜生都做过哦!喂,你在拍我?还要把我这副样子拍给她看?你——”
忠难“啪”地合上了dv机,金善冬正要起架势把祖宗十八代都骂一遍,却见他庞大的影子笼罩了上来,她条件反射地往后挪,惊恐地看着慢步朝她走来的忠难。
“这个可不能给她看。”
因果听到会难过的。
那拳头凸出青筋,砸下去的时候还伴随着呕吐物的涌出。
那时候,因果还哭着问他,为什么她帮金善冬出头她反而讨厌她,他说世上有很多种人,有以德报怨也会有恩将仇报的,不过她看起来是帮了金善冬,但实际上造成了她的被孤立,因果从来不在乎被孤立,但是金善冬在乎。
“可是就是他们打人有错啊。”小小的因果很不服气地说。
“如果我某天莫名其妙只是为了好玩打一个人,你会怎么做?”
她几乎没有思考,“我会打你。”
“如果我从此再也不理你?”
她看起来慌了,但还是坚定自己的观念:“你如果是那样的人,我一定会和你绝交。”
忠难的拳头上除了雪就是血,金善冬都缩成一只乌龟了他还要用脚把她踹翻过来,一扫过去踹在她肚子上她又哇哇地吐,眼见那腿还要踹在她脸上突然就四肢着地脑袋往泥雪地里一磕,这个动作他再熟悉不过,腿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把额头一遍一遍磕在泥雪地里,但是磕得浅,雪地也软,都不见血。
忠难眯着眼看她磕头,dv机被重新打开,金善冬一边磕头一边看着他慢慢蹲下身,镜头离她越来越近,他的眼睛好熟悉,下一秒就被摁上了后脑勺往泥雪地里狠狠一磕……!咚地一声,差点大脑都被撞碎,意识歪七扭八,不分上下左右东西南北,额头上被浸出好大一片血渍。
他抓着她的头发把她拽起来,镜头照着她还在发懵的脸。
“要这样磕,磕十下,我就放你走。”
她的头发被放开之后几乎是立刻就重重地把脑袋往地上一磕,妈的不管了赶紧让他发泄完然后报警,到时候就说是被骗进酒吧的好了,顺便把那些占她便宜的全送进去。
她每磕一下就报一声数,每次抬起头来都会看到那双眼睛和镜头在监视着她,每次都不敢磕轻了,到第八不知道是第九次的时候连视线都模糊一片全是从额头上流下来的血进了眼睛,恍惚之间她好像想起记忆里有个人在磕头的样子,是谁来着,难道就是因果身边那只狗?
第十下,她磕完就再也没抬起头。
但他又一把抓上她的头发强行把她从一片血泊里拽了起来。
模糊的视野什么都看不清,只有声响,播放视频的声响,关门声,交谈声……交合声?什么东西,在给她看A片?有毛病吧?
一抔雪往她脸上抹,要让她直接冻醒过来,她直接破口大骂“傻逼啊”,那视频里传出来一声带着哭腔的“爸爸”。
她突然僵住了。
“这个人是你吧?”他把手机上的视频又贴近了她一些。
金善冬瞪大了眼睛看着手机屏幕上脱光了衣服被一个中年男人按在床上操的幼女,床上还放着他们的小学校服,虽然这个角度什么也看不出来,但是男人把她翻过来后入的时候,金善冬那张幼时的脸就非常清晰地展现了出来。
“你的亲爹诱奸你并拍摄了视频上传到了网站供那些喜欢亲父女play的人看。”
忠难把手机放回了口袋,也关上了dv机,起了身。
金善冬懵懵然地跪在一片雪与血之中,无法接受刚才所看到的那一幕。
“这就是她说的迫不得已?”他叹了口气,“都比不上她经历的十分之一痛苦。”
“你要是报警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说着转身便走。
金善冬在接受现状好几秒后突然撕裂地尖叫着朝他的背影呐喊:“那我的痛苦就不是痛苦了吗?!”
脚步声不停,他没有打算回头。
“因为别人比我更痛苦,所以我就活该吗?!”
她被碾骨折的双手陷进泥雪里,他越走越远,她不甘心,她想爬起来可是爬不起来,她仍然要对着他的背影宣泄:“她有你保护她,那我呢?我就活该被孤立吗?!”
他终于停下了脚步。
大雪快把她单薄的身子掩埋在此地,在看到那样的视频之后金善冬希望这里就是她的坟墓,可是他就这样走了,把她打得半死不活,带着因果对她的嘲笑,就这样走了。
他一身的白,竟是除了拳头,一滴血也没有沾到身上,而且拳头上的血也很快被他抹掉了,在这鹅毛大雪之中就好像一个不存在的人一样融进雪里。
回来吧,回来打死她。
她又不欠因果什么,分明是因果害她变成这样的,都怪因果那可笑的善良。
现在,回来,打死她,然后去告诉因果,金善冬这下又因为她而死了,她会露出什么表情?会哭吧,她就是害怕别人会因为她而受伤才渐渐地不和人有所交流,再也没有了朋友,只有这条狗还忠心耿耿地舔着她。
他确实回来了,一步、两步,脚印踩在泥雪里,他蹲下身,摘下了白色的口罩,那张熟悉的脸跃然于她眼前,桓难,果然是他。
一口白雾从他的叹息中升起。
“不管你对她做了什么,她从来都觉得只是自己的错,她因为你的绝交,再也没有那么开朗,对所有人的看法都太过在意经常惊恐发作,她一直在消耗自己,你到底凭什么觉得是她对不起你?”
金善冬闻言在她那张血脸上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她让自己痛苦有用吗?只会让别人觉得她很可怜去同情她。”
“她有义务承担你的痛苦吗?!”一贯冷静的忠难在这一刻突然发了火。
金善冬笑得更难看了,原本跪在地上的身体四肢展开直接躺倒在地。
“那我怎么办?”雪一片一片飘进她的目,“谁来同情我?”
那一双乳刺目得令人恶心。
长久静寂,看来是休战了,她躺在地上倒看忠难,看出来他眼里的厌恶,下瞟了一下自己那对暴露在雪里的胸部,随手拨了一下自己的吊带,很敷衍地遮住了凸点,然后若无其事地摸着口袋里的口红,血的颜色太艳了,她不喜欢。
“真羡慕她,”她抿了抿刚涂上的裸色唇蜜,把盖子拧了回去,“有你这样的人一直不离不弃。”
再倒看回去,他已经不见了。
金善冬猛地翻身,正看,也只有漫天大雪,就仿佛他真的不存在过。
从那不断闪烁着灯光的走廊,终于走出来一个人,他看到地上一片血忙抓起金善冬的胳膊问她发生什么事了,她刚想说话一转头发现是刚才在占她便宜的人,被踹得快断了的腿这时候跟丧失了痛觉一样地踹上他小腿。
“操你爹的,死开!”
那人方才还有一丝同情心,在被踹了这么一脚后拽上她的腿就往里拖,金善冬被碾骨折的手甚至抓不住一抔雪。
穿得太少又在雪地里被这样殴打,她的意识彻底模糊起来。
好奇怪,她不会这么容易死吧?
为什么会突然看到还留着长发扎了一个辫子的因果背对着她,手里攥着她粉色的剪刀,一把一把地剪着那个人的头发,然后反手持刀悬在他的眼睛前,要他对她道歉的情形?
走马灯来得也太早了。
还以为,能等到因果再来上学,她一定要和她说对不起……
可是因果再也不会来了。
她再也见不到因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