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5厨房
鼻尖萦绕着的是他身上那特有的芬芳又纯净的气息,仿佛是可以让她隔绝一切纷扰的港湾。
过了好一会儿,久到窗外的夜色似乎都变得更加深沉浓郁,她才闷闷地开口,声音传来,有点委屈:“叔叔……你有没有觉得,这里的饭……特别、特别难吃?”
伊维利欧斯环抱着她的手臂没有松动,声音从头顶传来,听不出任何情绪:“没什么区别。我对食物没有要求。”
这个回答,让辛西娅的心里泛起一丝微妙的不平。
她原本暗自期待着,能和他一起,带着点同仇敌忾的意味,批判一下这神殿里几十年如一日的粗陋饮食。好像这样,就能为过去二十年里忍受这些食物的自己,找到某种共鸣与慰藉。
她有些不甘心地小声嘟囔着,语气里有点不依不饶的执拗:“可我当初刚被送到这里的时候,可是什么都吃不下,饿了好久好久……才勉强自己习惯这些的……”
好在这一次,伊维利欧斯终于捕捉到了她翻旧账之下寻求安抚的心思。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她更往上托了托,让她能更舒适地蜷在自己怀中,占据一个更安稳的位置。
然后,他才再次开口,语气依旧是他一贯的平淡:
“但是,醋栗很好吃。”
辛西娅的心猝然错拍,像是被柔软的羽毛轻轻搔过,随即,难以言喻的甜蜜漫了上来,冲散了先前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平与失落。
她知道他这是在回应她,是在哄她开心。
这或许算不上什么甜言蜜语,但出自伊维利欧斯之口,已足以让她心花怒放。
她在他怀里微微动了动,仰起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努力捕捉的轮廓。语气里是一丝终于找回场子的、小小的得意:
“看吧,就连无所不知的大德鲁伊阁下,也没想到自己的侄女还会炼金术吧?”
伊维利欧斯低下头,静静地注视着她。他并没有反驳,也没有追问,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一片最轻盈的雪花,悄无声息地落在她的心尖,带来一丝微妙的触感,随即融化。
然后,将她抱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完全纳入自己的领域。
辛西娅在这份令人安心的禁锢与沉默中,日间的情绪起伏与长途旅行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上,逐渐被深沉而安宁的睡意侵袭。
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身体在他怀中一点点放松、柔软下来,最终沉入了梦境。
而伊维利欧斯,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思绪却并未随之沉寂。
他恍然间意识到一个此前被他忽略的事实:自己对于怀中与他血脉相连,灵魂相融,命运紧密交织的伊恩娜,她的过去,她生命最初的二十年神殿生涯中,经历了怎样的日出日落,学会了哪些技能,内心感受过何种不为人知的悲喜,除了家族当初提供的、那干巴巴的、仅有几行字的书面资料——记载着父母是谁,于何时被送入这座泪石神殿——之外,他似乎真的一无所知,一片空白。
他知道她因血脉缘故,在感知和操控魔力方面天赋匮乏,步履维艰,却不知她是在何时、因着何种契机,又是凭借怎样的毅力,学会了需要高度专注和精细能量操控的炼金术。
他知道她在这座奉行苦修的神殿中长大,却从未具体想象过,她每日面对的是怎样寡淡甚至堪称粗陋的食物,那些食物是如何塑造了她幼年的味觉记忆。
他知道她是一名孤儿,失去了血脉上的至亲,被寄养于此,却并不真正理解孤儿这个身份,在这样一个清苦而强调忍耐的环境中的具体含义,她是否曾感到孤独,是否曾在深夜里因思念而哭泣……
他拥有她,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守护她,不惜代价。
他们的灵魂甚至以一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方式紧密相融。
然而,对于构成“辛西娅”这个存在的、那些细微的、日常的脉络与经历,他却如同隔岸观火,只见其朦胧轮廓与跃动的光影,未曾真正触摸到那火焰的温度,未曾嗅到那烟火的气息。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在她熟睡后将她轻轻平放在床铺上,为她盖好薄被。
今夜,他选择了就着这个紧密相拥的姿势,让她继续睡在自己的怀中,以自己的身体作为她的床榻与依靠。
仿佛通过这最直接的体温传递与心跳共振,能弥补一些那存在于时光之中的、他未能参与的空白。
……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夜的深蓝,泪石神殿便已从沉寂中苏醒。
唤醒它的,并非那象征一日之始的晨祷钟声,而是源于居住在此地的一群小生灵——那是七八个年龄不一、如同初生幼苗般的人类孩童所发出的、充满活力的声响。
泪石神殿坐落于相对偏僻的北地,靠近人类文明边界,除了履行传播信仰的职责外,长久以来还承担着一项更为具体的工作——收养因各种原因失去家庭依靠的孤儿。
无论是像辛西娅这样,因席卷各地的战乱而失去亲人的孩子,还是那些父母因意外不幸离世,或是家庭实在贫困无力抚养的幼童,神殿的大门都会向他们敞开,提供一处遮风避雨的屋檐和果腹的食物。
由于神殿奉行的是哭泣之神伊尔马特的教义,核心在于强调忍耐世间的苦难、对弱者施以怜悯与救助,而非扩张信仰版图,因此并不会要求这些被收养的孩子在长大后必须成为神职者,终身侍奉神明。
许多人在此长大成人,学到基本的读写和谋生技能后,会选择离开神殿,融入外面的世界,成为鹰巢隘口的普通居民、有一技之长的工匠,或是踏上充满未知的冒险者道路。
种种原因迭加之下——孩子的长大离去,新孤儿的不断到来,神职人员本身的新老更替——如今神殿中常驻的女性神职者,竟只剩下艾丽莎这一位修女。
其他的男性神职者与潜心修行的僧侣们,更多是负责日常的礼拜仪式、个人修行、神殿建筑的维护以及对外的联络交涉等事务。
在具体到照料这些活蹦乱跳、需求繁多且情感细腻的幼童方面,尤其是生活起居的琐碎细节上,他们所能提供的助力实在有限,有时甚至显得笨拙。
因此,抚养教育这七八个年龄各异、性格活泼的孩子的重担,大部分时候都落在了艾丽莎的肩上。
她如同一位既严厉又慈爱的母亲,操持着这一切。
值得欣慰的是,或许是因为在贫苦与被遗弃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天然地懂得体谅抚养者的艰辛与不易,这些孩子们大多表现出超乎年龄的懂事。
他们会主动观察,分担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尽力为艾丽莎减轻负担。
就像此刻,在弥漫着烟火气息的厨房里,两个年纪稍长、已然有了少年模样的孩子,早已开始了忙碌。
一个正站在案板前,挽起袖子,用力揉搓着混合了粗糙黑麦粉的巨大面团。
另一个则小心翼翼地守在古老的石砌烤炉旁,透过缝隙观察着里面正在慢火烘烤、逐渐变得焦黄酥脆的麦饼,生怕一个疏忽便前功尽弃。
整个厨房虽然充满了各种声响——揉面的沉闷撞击、柴火燃烧的噼啪、锅具的轻微碰撞——却奇异地呈现出一种经过磨合后的、有条不紊的秩序感。
相比之下,起了个大早、怀抱着满腔热情与些许赎罪心态,想要积极帮忙准备早餐的辛西娅,反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甚至隐隐有些碍手碍脚了。
她站在厨房中央那片被晨曦微光笼罩的空地上,看着艾丽莎如同指挥若定的将军般,熟练地分配任务、检查进度,看着孩子们各司其职、动作麻利,一时茫然得连双手都无处安放。
即便是在从前她自己也居住于此的时候,由于她半精灵的、相对人类而言更为敏感的体质,以及与人类迥异的口味偏好,厨房这类关乎所有人日常温饱的重地,其工作也大多是轮不到她来负责的。
她对这座厨房的记忆,更多是作为一个等待者——等待着食物被端上餐桌,而非作为一个参与者,亲身投入制作过程。
艾丽莎刚指挥一个半大的孩子去井边打回今日所需的清水,回头就看见辛西娅有些无措地站在那里,脸上是一种想要融入却不得其法的窘迫。
她了然地笑了笑,走上前,很自然地牵起辛西娅的手,将她的手掌翻过来——掌心柔软细腻,手指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皮肤光滑得连一个因劳作而产生的薄茧都找不到,完完全全是一双被精心呵护、养尊处优到了极点的手,与这厨房里的一切显得如此格格不入。
修女的脸上立刻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拍了一下辛西娅的掌心,忙不迭地把她往厨房门口的方向推:“我的好辛西娅,你的心意我领了,但你就行行好,别在这里添乱了,好不好?”
她语气轻快,熟稔地调侃,“去看看寝室里那几个最小的醒了没有,帮他们穿好衣服,带他们去院子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活动活动,安安静静地等着吃早饭就好。这才是你能帮上的大忙!”
见辛西娅仍有些不情不愿,她顿了顿,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凑近辛西娅耳边,补充道:“就你现在这个……嗯,娇贵劲儿,要是真让你干点揉面、看火的活,不小心磨出个水泡,或是被溅到碰伤哪里,你那位看起来就很不好讲话的丈夫,指不定心里要怎么埋怨我们神殿不会照顾人,苛待了他的伴侣呢。”
这下辛西娅被她说得脸颊发热,张了张嘴,想要辩解自己并非如此娇气,或者声明伊维利欧斯并非那般不讲道理之人,但话语在舌尖转了一圈,又咽了回去。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这双手,又抬眼看了看艾丽莎和那些忙碌的孩子们因常年劳作而略显粗糙、却充满力量感的手掌,复杂的情绪悄然涌上心头——混合着些许尴尬,以及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已与这里的生活产生了某种疏离感的淡淡怅惘。
最终,她只是顺从地点了点头,接受了艾丽莎安排的任务,转身离开了这片弥漫着烤饼焦香的的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