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击得手
直到刀锋要擦过君舍手腕的刹那，俞琬才惊醒过来，这个长着狗鼻子的人，分明是冒着自己被刺伤的危险，也要让她在危急关头暴露出本能反应来。
这回与盖世太保大楼那次不同，同医院那回也不同。那双棕色眼睛里，跳动着不容错辨的执拗，他像是铁了心想要从她这求证什么，挖出什么似的。
丽兹那次，连她自己都没想通自己是怎么能一击致命的。她熟悉人体结构，却对用刀杀人的技巧一窍不通。
可君舍不一样，他有着鹰一样的眼睛，也许只是一个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肌肉记忆，一个本能的发力姿势，都可能成为把她钉死的破绽。
他方才轻描淡写的“天赋”“机敏”，也像意有所指，听起来实在不是什么好兆头。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了，与其按照他的戏码陪他演下去，不如干脆掀了这戏台，她原本想的只是装作惊慌失措，手往反方向一撇让那小刀脱手就可以。
可她是真真没算到，刀柄竟会撞上他胸口去。
那个瞬间，刀柄传来反作用力，时间都仿佛冻结住了，他眼中的错愕太过明显——那个永远将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君舍，竟也会被吓住。
况且，方才撞上的那地方，好像还正是他心脏的位置。
他会发怒吗？女孩指尖开始发起冷。她实在太清楚，这个盖世太保头子如何手起刀落割下人的舌头，又是如何微笑着踩碎人的双手。而她刚才和在老虎嘴边拔毛没什么区别了。
她不由得屏住呼吸。等待着自己的是震怒，是嘲讽？还是更可怕的报复？
可预想的风暴没有来，这个棕发男人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
君舍垂眸凝视着那处，白衬衫上被她拿刀柄戳出了微小凹痕，这小兔竟用一种堪称温柔的方式，在他最致命的位置，留了一个印。
她是第一个攻击他得手的女人，这儿还是他的心脏——她用了刀柄，她本可以用刀尖的。
再抬头时，他对上的是一张写满无措的脸，黑眼睛蒙着层水汽，那模样干净又委屈。
他开始回味那瞬间。
那一下轻得几乎没什么感觉，顶多有点疼，动作里蕴着的防御意味，却像羽毛在他心尖搔了一下。不再是红磨坊那次的狼狈逃离了，却像是…
像一只矜贵的猫咪，伸出肉垫里的小爪子，带着警告意味地一抓，爪子比想象中利，挠了他心口一下，不出血，不破皮，不伤人，不痛不痒，却偏偏见了痕。
眼前浮现出她那一刻的神情来：杏眼微微睁大，唇瓣轻颤….他指尖无意识抚上被刀柄碰过的位置，啊，原来你也会怕伤到我？
这认知太奇怪了，奇怪到几乎想嘲笑自己，但他该死地喜欢。
丽兹的凶手可不会手下留情，他当然记得那被染红的床单，溅到床头灯罩的血点，那女人的手法狠辣又利落，甚至让他都觉得有那么些眼亮。
可眼前这只小兔，方才试了一次又一次，她是真被逼急了，都不愿意伤人，他的胸口往上顶，她的刀尖都要往另一边偏。
算了。
即使内心深处某个阴暗角落又泛起一丝失落，至少现在，他愿意去相信这个结论：她确实只是只无害的、顶多能挠一下人的复活节兔子。
时间被无限拉长，君舍目光停留在那张小脸上，像只是几秒钟，又像是过了一分钟，却足够看清她每一根睫毛，看清她瞳孔里自己微微晃动的倒影。
他微不可察地笑了笑，今天第一次真正的笑，没掺半分嘲讽与戏谑，连那天生含情的眼角也泛起细微纹路来——他竟会因一个人的无害而感到愉悦，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再直起身时，男人用靴尖将小刀拨到一旁。
“抱歉，”他说得轻松。仿佛刚才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是我考虑不周，忘了小女士胆子小。”
君舍没再继续这场危险的教学。
女孩指尖却还揪紧着裙摆。她说不清这短短几分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像被一条蝮蛇缠住了脚踝，湿滑的鳞片擦过皮肤，毒牙若即若离抵着动脉上，却始终没落下去。
她小心对上君舍的眼睛，阳光穿过他浓密睫毛，投下蛛网般细碎的影，让这个男人的神情愈发难以捉摸了些。
可她分明看得到，他胸口在微微起伏，他是在紧张吗？
这个荒谬的念头刚冒头，就被君舍低哑的声音打断了，他优雅俯身拾起那刀，细细擦拭那刀柄，“看来克莱恩把你养得太娇气了。”
这句话说得怪怪的，不像纯粹的嘲讽，倒像是裹着什么别的东西，但无论如何，这个收场，已经比她预想中好上太多了。
俞琬悄悄松了口气，这一轮她险险过关。
方才那条毒蛇的信子分明吐到她脸上，而她却不小心一把攥住了它的头，就在她以为要被愤怒的毒牙给刺穿的瞬间，那蛇信却又莫名收了回去。
“紧张是正常的，”君舍抬手理了理袖口，那里方才被刀削掉颗扣子，露出一小片苍白手腕。“我正好要下楼，顺路送你去医务室吧。”
那一头，老将军慷慨激昂的陈词终于收了尾，君舍瞥了一眼，语气随意。“啊，看来汉斯聊完了。”
“还是让我老朋友的副官陪小女士，比较合适。”
走廊尽头的那面军容镜里，恰好映出男人转身时的侧脸——嘴角勾着一抹极淡弧度，似有两分餍足，两分恍然，还有三分…
意犹未尽。
—————
俞琬手里攥着卷绷带，悻悻地跟着汉斯从医务室走回来。
这次“办公楼之旅”非但没找到幽灵兰，反差点害得自己给暴露了，那应付君舍的短短五分钟，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像是过了大半天。
这让她后面脚步都有些虚，思维高度紧张后的松懈，也让整个大脑都蒙上了一层雾，直到汉斯出声提醒，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医务室门口。
在医务室坐了好一会儿，又喝了杯白开水，她才又缓过些劲儿来。
不能就这样放弃...回来的路上，女孩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留意周围走过的军官，却仍然没找到那一个可能是幽灵兰的。
这回，别说手上拿着湿了一角报纸的人，就连个随身带报纸的都没有了。
不过倒也不算完全一无所获。
这一来一回，她摸清了办公楼的结构，整个三楼应该是高级军官的办公区，转角处传来滴滴声的是通讯处，门口站着双岗守卫，楼道口也被重兵把守着。
有这么两道防线，电报绝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溜进去发的，既然幽灵兰有能力传出那信号，就极有可能是在三楼办公的人中的一员。
现在，她再次站在办公室门外，透过虚掩的门缝望进去——还是那几个人。
几个军官围着克莱恩的办公桌，肩章上的银星闪着冷冷的光，而她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引般，不由自主地飘向了一旁。
斯派达尔中将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他就坐在克莱恩左手边，独臂身影和其他人相比显得格外单薄些，仅存的右手握着支钢笔，像是在批阅文件。
阳光斜射进来，把他苍白的脸映得几乎透明，连眼底青黑都清晰可见，两三个盖世太保军官恭敬站在他身后。
不知怎的，女孩的心忽又活络起来。
斯派达尔是这里除克莱恩外，她唯一打过照面的人。他身居高位，是法国占领区盖世太保的负责人，狩猎场那回，却对她说过“以战止战”那样不该他这个身份说的话。她总感觉，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有没有可能就是幽灵兰？
…..
办公室里一切都有条不紊，人一多起来，那闷闷的烟草味便浓了些，克莱恩正听着老中校的押解计划，女孩则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侧，给他的伤口换药。
身旁突然传来一阵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