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
宴会厅沉重的门扉开启又合拢,从室内溢出的稀薄暖意顷刻被长廊的寒意吞噬,只余刺骨的冰冷弥漫在空气中。
伊莉丝拖着狼狈的步子走出,晨起刚换上的雪白衣裳已污浊不堪,发间、脸颊溅满残羹冷炙,仿佛被人兜头泼了一身。
紧随其后的卡森立刻脱下外袍,将她从头到脚裹紧。
“快回去换身衣裳,洗个热水澡,”他语气急促,唤来一名心腹仆人护送她回宫,一面取出丝帕,仔细擦拭她脸上冰凉的油渍,“下次……”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别再在父王面前提伊尔的事了。今日他只是掷盘发怒,未施实质惩戒,已属万幸。”
伊莉丝却轻轻拽住他的袖口,唇瓣咬得发白,执拗地问:“我还是不懂……为何父王执意不肯放伊尔出宫?”
“这其中牵扯甚广,”卡森面露难色,终是叹道,“你只需知道,他的身份非同一般奴隶,去留关乎国与国之间的权衡,甚至能动摇一邦存续。父王如此执着,正是为此。”他伸手拂去她发间一片残叶,见她眼中难掩失望,终究软下语气,“你若真心想助他,哥哥自会站在你这边。只是此事需从长计议,急不得。”
伊莉丝垂眸不语,心下飞快盘算。
伊尔身份成谜,竟是关键所在。可若他当真如此重要,为何老皇帝竟纵容“公主”肆意折辱?这绝非保护之道。
“那他……”她本想再探些口风,却见卡森眼神温和却坚定,显然不愿她涉足过深。
这份回护之心,从前那位伊莉丝,可曾领会半分?
“嗯?”男人仍在等她下文。
“没什么,我明白了。”她最终摇了摇头,将疑问咽回肚里,打算另寻他路。
“我已让人快马回去通传,命玛格备好热水、燃旺壁炉。你快些回去,莫要着凉。”他轻拍她的肩,语气不容拒绝。
伊莉丝点头,心有余悸地瞥了眼身后那扇巨门,仿佛还能感受到餐盘呼啸而来时的惊心动魄。
若非卡森及时挡在她身前,又极力周旋平息帝怒,后果不堪设想。她缩了缩脖子,不敢深想。
“你……多加小心。”她低声道。
卡森闻言一怔,凝视她的目光变得复杂难辨。“有时我真觉得,你不像我从前的妹妹……至少,她不会这般在意他人感受。”他随即失笑,自嘲般摇了摇头,“罢了,定是伊莉丝长大了,懂事了,对不对?”他伸手,在她冻得微红的颊上轻轻一捏,笑道,“既得妹妹这份心意,纵是前路有圣战,哥哥也定会平安归来。”他轻推她转身,“快走吧,再耽搁下去,染了风寒,到时哭鼻子讨饶,我也绝不心软。”
伊莉丝裹紧外袍,跟随仆人踏着冰冷石阶离去。
卡森立于廊下,目送那抹身影渐行渐远。
寒风卷起他单薄的衣袍,猎猎作响,那看似清瘦的脊背却在风中挺得笔直,恍若蕴藏着不容小觑的韧劲。
——
行至寝殿附近,一声呼唤自身后响起。
“伊莉丝殿下!”
伊莉丝驻足回望,是个陌生面孔。
来人两鬓斑白,身形异常魁梧如山墙,身披象征教会最高权柄的绣金白袍,头戴一顶紧箍的白色小帽,双手拢在窄袖中,神色莫辨地打量着她周身的狼狈。
“许久未见殿下,您这是……”他趔趄着上前,语气里带着刻意雕琢的惊讶,虚伪得令人齿冷。
“不慎打翻了盘子而已。”伊莉丝语气淡漠,不欲多言,转身欲走。
“定是那起子奴仆手脚粗笨,伺候不周!”主教断言道,倏然抽出一只戴满宝石戒指的手,不由分说攥住她的手腕,宝光晃得她眼花,“告诉我是谁,老夫替您出这口恶气,如何?”他指腹在她腕间皮肤上暧昧摩挲,目光黏腻如湿冷的蛇信。
伊莉丝视线冰冷,从他那只欲望满盈的手,滑过胸前沉甸甸的十字架,最终定格在那张布满皱纹却写满贪婪的脸上。
此人绝非单纯好色,那眼中燃烧的是对权力赤裸裸的渴求,征服公主,不过是他践踏规则、满足掌控欲的象征。
“主教大人,”她并未立即挣脱,反而抬眸淡笑,“您心中的信仰,可还安在?”
那只手几不可察地一僵。
“殿下何出此言?”
“这话,该我问您才是。”伊莉丝笑意微冷,“本还想着恳求父王允准,让我皈依神恩,如今看来,倒需慎重斟酌了。教义明示宽恕,您身为领袖却公然倡言严刑酷罚;神谕教导尊重,您却……”她动了动被禁锢的手腕,“未经许可,肆意冒犯。真叫我困惑,究竟是经典有误,还是……教会上下,早已习于表里不一?”
当面质疑信仰与权威,无疑是最大羞辱。
主教面色陡变,虽惊涛骇浪于心,却终究松开了手。
几乎就在钳制解除的刹那,伊莉丝听见他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
抬眸望去,洛兰那张熟悉的脸庞映入眼帘,未来得及收敛的笑意凝在嘴角。
四目相对瞬间,她心头猛地一跳。
洛兰深深看她一眼,随即躬身,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贵族礼。
“恕不奉陪。”
伊莉丝强自镇定,抽出丝帕擦拭手腕,借转身掩饰瞬间紊乱的心绪,不断告诫自己此人尚是陌路,步履间却仍泄露了几分仓皇。
……
是夜,伊莉丝回到寝殿,却见平日紧闭的窗扇洞开,冷风呼啸灌入,纱帘在皎洁月色中狂乱飞舞。
她只当是夜风作祟,上前欲关窗,却被窗外露台栏杆上蹲伏的黑影惊得倒退半步。
月光如水银倾泻,洛兰蹲踞栏上,胸膛因剧烈运动而微微起伏,呵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寒风中。
金属质感的清辉下,他一头金发流淌着熔金般的光泽,那双异色瞳眸死死锁住她,如同蛰伏的猛兽终于窥见了寻觅已久的猎物,闪烁着危险而兴奋的光芒。
伊莉丝怔了不到半息,旋即面无表情地猛力合上窗扇,转身钻入锦被,动作一气呵成。
定是孤寂太久,生了幻觉。
她暗自腹诽。
然而,“砰”地一声爆响击碎了她的自欺。
窗棂瞬间炸裂,木屑纷飞!
伊莉丝骇然睁眼,只觉床榻一沉,一道身影已笼罩在上方。
温热的液体,一滴、两滴,落在蒙头的被面上,洇开暗色湿痕。
她僵硬地拉下被子,猝然撞进洛兰近在咫尺的视线里。
鲜血蜿蜒过他深刻的面部轮廓,沿颈项滑落,衬得那笑容愈发秾丽诡谲。
“你回来了,对吗?”他低声问,气息带着血腥与寒夜的交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