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究底
这间办公室被刻意布置,与沪市神州大楼那间总裁办公室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深胡桃木定制书柜,同样冷硬线条的巨型黑檀木办公桌,甚至连桌上那盏古朴氧化的黄铜台灯,都仿佛是直接从沪市原样复制过来的。只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帝都冰冷的万家灯火,远不如沪市璀璨繁华的钻石星河。
办公室内侧,同样配套着一间设施齐全的休息室。此刻,江贤宇斜躺在床上,暖黄色的光晕勾勒出棱角分明的侧脸,却照不进紧锁的眉头下的阴影。他闭着眼睛,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仿佛这样就能压下胸腔里翻涌的烦躁。
沉聿,他的表弟,他最亲近的同龄人,竟敢在他身上玩这种瞒天过海的手段,撬走了他的女人。还堂而皇之带回京都,同居了足足快一年。想到去年在普陀寺,沉聿还在一本正经规劝他“不要被赝品迷惑”,江贤宇就感到一阵讽刺。想必那个时候,沉聿就在打张招娣的注意了。
让他难以接受的是,沉聿居然对顾涵,还藏着那样一份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这么多年,他们并肩作战,一起在权力的泥潭里挣扎前行。他自认为了解沉聿如同了解自己掌心的纹路,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以为沉聿对顾涵的种种针对只是出于不喜其性格,却从未想过,那冰冷排斥的外表下,竟掩盖着如此强烈而扭曲的占有欲和求之不得的愤懑。后院失火,这远比对手的任何攻击都更让人怒火中烧。如果他早点发现这种不伦的情感,或许就能避免现在的局面。那么,张招娣或许还能安然无恙地呆在他的身边。
想到张招娣,心口传来一阵抽痛,细微却清晰。
这痛楚绝不是因为有多么情深似海,非她不可。毕竟,她只是个骗子,根本不值得多么深刻的爱恋。只不过是一种被挑衅了权威的震怒。还有失却了收藏品的遗憾和不适。
毕竟,那么天然肖似顾涵的一张脸,再想找到一个几乎是不可能的了。沉聿凭什么动他的东西?哪怕只是一件替代品!
何况那个看似温顺的替代品,似乎还藏着不小的秘密,甚至可能反过来咬了他一口。
江贤宇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伸手打开了办公桌最下方的抽屉。里面放着几份重要的私人文件。他的手指掠过那份一路带过来的文件袋,取出那份抬头印着【Mount Holyoke College】的文件,指尖在其上停顿了一下,眼神变得幽深。
“叩叩叩。”
清晰而克制的敲门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动作。
“进。”江贤宇收回手,将抽屉推回,脸上的所有情绪瞬间被冰封,只剩下平日里的冷峻威严,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不耐烦只是幻觉。
进来的是陈明。
“老大,关于张招娣在京期间化名张晗的行踪和活动轨迹,初步调查结果出来了。”陈明将平板电脑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熟练地解锁屏幕,调出里面整理好的数据报表、线路图和几张关键的监控截图,“大部分常规记录已经梳理清楚了。”
信息时代,普通人的衣食住行几乎都离不开数字足迹。机票车票、酒店入住、信用卡消费、甚至小区门禁和街头监控……对于拥有特定权限和资源的专业人士来说,只要动用足够的行政资源和技术手段,重构一个人的行动轨迹,理论上并不算难事。即使使用化名,通过大数据筛查之后的人脸识别比对以及关系人网络分析,总能捕捉到蛛丝马迹,勾勒出大致的活动范围。
尤其是在没有了沉聿的信息屏蔽和误导之后,调查的阻力大大减小,进度快得惊人,甚至可以用AI归纳总结,都不需要人力。
江贤宇面无表情地扫过平板屏幕上显示的各种信息,已经被陈明按条理整理出来,一目了然得有些过分。
沉聿为她安排的镀金路径,其实相当中规中矩,甚至可以说有些保守和缺乏想象力:找一家声誉不错的私立高校挂个名,混一个金光闪闪的学历背书;然后进入某家颇有影响力的知名艺术画廊实习工作,包装出一个体面又高雅的身份背景,便于她未来融入某个特定的附庸风雅的圈子。
这套路江贤宇见得多了,甚至觉得有些单薄和可笑。相比之下,他当初给张招娣规划的路,反而更实在。毕竟他是真的考虑过将她培养成能在金融领域独当一面的助力,而不仅仅是一个漂亮的花瓶或者一块进入某些沙龙的敲门砖。
然而,问题的诡异之处在于,在一条如此纯粹的成熟镀金路径上,张招娣是如何在沉聿的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从纯粹的艺术领域,迅速而精准地渗透牵涉到需要高度专业性和资源的金融操作中?
她如何能精准地设计接近万云集团前股东的女儿林可?又如何通过林可这条线,搭上谨慎多疑的陈汉升?并且,她是用什么方法,竟然能引导着那个保守的陈汉升,涉足他原本毫无交集而风险极高的NFT数字艺术品行业,仿佛一步步引诱他,让他心甘情愿地踏入早就铺设好的陷阱。
这一切环环相扣,编排精巧,背后需要对金融市场有着精准的即时把握,需要有一个隐蔽而高效的团队进行协作,期间更需要强大的资金和人脉资源作为支持。单凭她一个人,怎么可能跨领域完成如此复杂的精密运作。
可是,无论陈明如何翻来覆去地查,动用了多少资源,所有的线索都隐隐指向她,却又总是干净利落地断在她那里,再也无法深入下去。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抹去了一切可能暴露的痕迹。
这种在暗处被人精心算计,而自己却无从把握全貌的不确定性,让江贤宇感受到了危机感。这场犹如天衣无缝的局,如果不是那场疗养院里突如其来的意外,他可能至今仍被蒙在鼓里,等到对方彻底完成偷天换日,后果将不堪设想。
甚至包括那次温泉池中的溺水……
现在冷静下来回想,那真的只是一场单纯的报复或者情绪失控吗?
她突然现身,用极致的诱惑接近他,将他拖入水中时,那濒临死亡的恐惧和挣扎是如此真实。但偏偏,在她离开的时候,却又多此一举地喊来了人,确保他不会真的溺毙。
现在回想起来,并不像是一场单纯的报复,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环节,为了激怒他,挑衅他,然后突然消失,于情于理,这一腔怒火都只能发泄给陈汉升,乃至其背后的势力。
这并不像是一场单纯的报复,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环节。为了最大限度地激怒他,挑衅他,然后在他最暴怒的时候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此一来,于情于理,这一腔无处发泄的怒火,最终都只能倾泻在陈汉升,乃至其背后的势力。
于情,陈汉升是顾涵的前夫,现在又公然与跟顾涵关系匪浅的张招娣搅在一起,无论是为了他自己的脸面,还是为了那个不争气的沉聿的脸面,此仇必报。这是私人恩怨,关乎尊严。
于理,陈汉升暗中利用NFT和虚拟货币替对面做事,大规模洗钱和非法转移资产,这严重触碰了他的核心利益,甚至威胁到了江家的整体布局和安全,必须彻底清除,以绝后患。这是利益之争,你死我活。
他竟然被当成了枪使。
不过现在,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放过陈汉升,至少张招娣是被陈汉升带进了温泉。温泉池那一幕的羞辱和杀机,必须有人承担他的怒火。他不仅要让陈汉升永无翻身之日,更要揪出背后的一切黑手,让他们付出十倍百倍的代价!
“老大,”陈明的声音打断了江贤宇翻腾的杀意,他小心地措辞,避免直接刺激江贤宇此刻显然极差的心情。“我还发现一件事情,有点蹊跷,但是目前的权限,没法再深入查下去了,可能需要您……”
“说。”江贤宇抬眼,目光如实质般压向陈明,这是来要权限了。
“是关于之前盛隆集团的赵盛兄弟乘船出逃时,狗急跳墙的绑架了张招娣,试图作为最后谈判的筹码。”陈明调出另一份档案的扫描件,感觉办公室的气温似乎又低了几度,“这件事情当时的官方记录是警方行动果断,成功解救人质,击毙拒捕绑匪。张招娣在过程中背部中弹,但幸运的是子弹擦着脊椎过去,没有伤及要害和主要脏器。后续的治疗和康复,主要是在系统内部的定点医院进行的。”
警部的系统自成一派,规矩极多,排查严密,并且他们自己就是侦查和反侦查的行家,对于外部人员的窥探极其敏感。如果没有更高层次的授权或默契,外部人员很难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深入调查他们的内部医疗记录,甚至办案细节,容易引发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甚至可能适得其反。
“有什么问题?”江贤宇手指划着屏幕,抬头看向陈明。
陈明顶着着江贤宇审视的眼神,硬着头皮,将放大后的几张医疗记录和访客登记表的图片推到面前,指了指上面签字的栏位:“我通过一些非正式渠道,设法看到了部分不涉及核心案情细节的院内康复治疗单、长期用药记录以及访客登记日志……发现了一个比较奇怪的问题。”
“从入院到后期多次复查以及康复疗程,所有需要家属或关系人签字的地方,签的都是同一个名字——”陈明将图片放大,那个签名清晰有力,“齐安。”
齐安。
市局负责盛隆案的那个年轻警官,以锐意进取和作风强硬着称的年轻刑警队长。齐珠江的儿子,和他们这些红头商人保持着微妙距离。
一直都是齐安签字,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住院期间,齐安几乎是家属或监护人的角色,一直守在医院照顾她,处理各种事务。这种程度的守护,早已超出了办案警察对案件相关人的必要关照范畴。
手里握着重大敏感案件的刑警队长,每分每秒都关乎前途。什么样的关系,能让他放下手头所有要紧公务,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齐安在这整件事情里,到底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他仅仅是出于个人情感,还是代表了其背后更深层的势力意图?
江贤宇的眉头锁得更紧,他还在本能地试图将两人的关系往“警察与受害人”、“调查需要”或者某种临时的“合作伙伴”关系上靠拢,但紧握的手指出卖了内心汹涌的愤怒,无声地嘲讽着他此刻的自欺欺人。
沉聿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眼皮子底下,不仅让人被绑架,还挨了枪子儿。她受了这么重的伤,躺在医院里他竟然不闻不问,还让另一个男人如此贴身照顾,给了别人可乘之机。
他沉聿是死了吗!
难怪张招娣这么恨他,甚至不惜设计了这么大一个局,要把他拖下水。
这种接连的失控感,身边人的一再背叛和失误,让习惯了掌控一切的江贤宇极其不悦,他感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和嘲弄,胸腔里的怒火几乎要压抑不住。
其实,如果冷静分析时间线,很容易就能推导出,张招娣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正处于江贤宇回京前夕的关键时刻,沉聿很可能正在替他奔走处理一些关键的事务,分身乏术。但看着江贤宇现在这副择人而噬的模样,陈明非常识趣地把这句解释咽回了肚子里。因为他知道,此刻的老大根本听不进去任何为开脱的话,甚至可能迁怒于开口的人。
此刻的江贤宇,就像一头领地内发现了其他雄狮气味的暴躁雄狮,急需撕碎些什么来宣泄怒火。
***
晚上八点半。
齐安刚结束一个冗长的案件分析会,合上了电脑。他看了眼窗外。夜幕早已降临,楼下街道两旁的积雪在路灯映照下泛着冷白的光。今天京都气温骤降,达到了零下十二度。
他估摸着时间,她那边应该已经吃完晚饭了。洗了把脸,驱散一些倦意,他拿起手机,拨了一个视频通话请求过去。
铃声响了四五下才被接起,屏幕先是剧烈晃动了一下,似乎是被匆忙拿起,随即稳定下来。映入眼帘的,是张招娣那张被跳跃的温暖火焰映衬得红扑扑的脸颊。她似乎身处一个很热闹的露天环境,背景音有些嘈杂,混杂着欢快激昂的民族音乐,还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跟人群的阵阵欢笑混合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
她看着镜头,笑靥如花,眼睛亮晶晶的,仿佛盛满了星辰和火光,额角甚至沾了一点灰屑,和汗水混合在一起。
“嘿!”她欢快地打招呼,声音即使透过手机传来,也没有模糊掉雀跃的欢情,背景音里似乎还有人用方言大声招呼着她什么。
齐安注意到她身上只穿着一件半袖的薄款卫衣,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脱口而出:“你不冷吗?”问完他才想起,她现在不在京都,此刻正身处四季如春的西南边陲。只是他住的老宿舍保温效果不好,他又没开取暖器,所以思维还停留在零下十二度的体感温度上。
屏幕那头的张招娣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眉眼弯弯的笑了起来。她抿了一口酒水,驼红的脸庞尤为灵动。她将手机镜头侧转过去,不再对准自己,而是照向身后。
透过屏幕,齐安看到了一副与京都严寒截然不同的火热景象:巨大的篝火堆熊熊燃烧,火焰蹿起半人多高,几乎要舔舐到夜幕。火堆周围围满了人,大多数年轻人都和她一样,只穿着单薄的长袖衣衫,甚至还有一些小伙子豪爽地穿着短袖T恤,正随着热烈的音乐节奏载歌载舞,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容。
原来她正在参加当地的篝火晚会。
齐安顿时觉得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镜头很快又转了回来,重新对准了张招娣。她得意地冲着镜头皱了皱鼻子,笑得更加开心:“我们这里晚上还有十几度呢,围着火堆一点都不冷,靠得近了还觉得热呢!”她的发丝被热浪微微吹动,额角甚至渗出一点点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粘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野性而鲜活的热力。
齐安看着她毫无阴霾的笑容,仿佛也被那份快乐和温暖所感染,只觉得连续加班带来的疲惫和寒冷都被驱散了不少,心里也跟着热烘烘的。他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忍不住放柔了声音问道:“云南这么好,那我过两天休假,也来找你玩好不好?”
谁知,刚才还笑靥如花的张招娣,听到这话,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脱口而出:“不好!”
话一出口,可能她也意识到拒绝得太过生硬,眼神闪烁了一下,连忙放缓了语气,试图往回找补,声音也放柔了,缓缓地说:“那个……我的意思是,你之前不是说你最近特别忙,好几个案子都到了关键阶段吗?真的没必要特意为我浪费时间,跑这么远来。而且这里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好玩的,就是山啊水啊的,你们大城市来的人估计待两天就腻了。”
她的解释听起来合情合理,甚至还在为他考虑,但那份下意识的拒绝和隐隐的抗拒,还是透过屏幕传递了过来。
齐安看着她略显紧张的神情和游移的眼神,心底最深处闪过隐隐的失落和更深的疑惑,但他面上没有丝毫显露,只是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语气依旧温和体贴:“好吧,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确实最近所里事情千头万绪,好几个线索都要跟。那等以后你不忙了,或者我想办法挤出更长假期再说。”他巧妙地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
他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状似无意地提起,目光却紧紧盯着屏幕里她的脸,不希望错过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对了,最近听说,沉聿家里在给他安排相亲。看来他那边……应该是彻底翻篇了。”
只见屏幕里的张招娣,听到这话,只是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纤细的眉毛,脸上看不出丝毫失落或难过,随即竟然像是松了一口气般,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语气轻快:“这么快?那太好了!”她非但不失落,甚至还要继续追问,“那他是不是就没空再找我麻烦了吧,那我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去了?”
她说着,突然伸出手臂在空气中挥舞了一下,似乎是在驱赶什么,然后抱怨道:“你看这里什么都好 ,就是蚊子太多了!都晚上了还这么嚣张!”镜头对准胳膊,上面有一个刚被拍死的蚊子留下的细微血迹和一个小红点,“我不太喜欢这点,还是京都好。”
她抱怨蚊子的神态自然又娇气,仿佛刚才关于沉聿的话题从未引起丝毫的情绪波动,她关心的只是蚊子会不会咬人,以及什么时候能回到熟悉的繁华都市。
齐安看着屏幕里那张巧笑倩兮的脸,看着她自然而然地抱怨着蚊子,眼神深邃了几分,最终只是温和地笑了笑,附和道:“好,等天气再暖和点,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
通话在轻松的氛围中结束。但放下手机后,齐安脸上的温和笑容慢慢褪去,他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寒冷的夜景,眉头微微蹙起,陷入了沉思。
而屏幕另一端,篝火晚会上的张招娣,在笑容收敛的瞬间,眼神复杂,随即再次融入周围欢快的人群中,仿佛那些龃龉从未存在过。